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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四大名著] 中国古典四大名著【红楼梦】
小轻 (轻解罗裳·好酒·酒之小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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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发表于 2005-11-12 05:16 资料 个人空间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QQ
第二十五回 魇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灵玉蒙蔽遇双真
  话说小红心神恍惚,情思缠绵,忽朦胧睡去,遇见贾芸要拉他,却回身一跑,
被门槛绊了一跤,唬醒过来,方知是梦。因此翻来覆去,一夜无眠。至次日天明,
方才起来,有几个丫头来会他去打扫屋子地面,舀洗脸水。这小红也不梳妆,向镜
中胡乱挽了一挽头发,洗了洗手脸,便来打扫房屋。谁知宝玉昨儿见了他,也就留
心,想着指名唤他来使用,一则怕袭人等多心,二则又不知他是怎么个情性,因而
纳闷。早晨起来,也不梳洗,只坐着出神。一时下了纸窗,隔着纱屉子,向外看的
真切,只见几个丫头在那里打扫院子,都擦胭抹粉、插花带柳的,独不见昨儿那一
个。宝玉便拉着鞋,走出房门,只装做看花,东瞧西望。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
游廊下栏杆旁有一个人倚在那里,却为一株海棠花所遮,看不真切。近前一步仔细
看时,正是昨儿那个丫头,在那里出神。此时宝玉要迎上去,又不好意思。正想着,
忽见碧痕来请洗脸,只得进去了。
  却说小红正自出神,忽见袭人招手叫他,只得走上前来。袭人笑道:“咱们的
喷壶坏了,你到林姑娘那边借用一用。”小红便走向潇湘馆去,到了翠烟桥,抬头
一望,只见山坡高处都拦着帷幕,方想起今日有匠役在此种树。原来远远的一簇人
在那里掘土,贾芸正坐在山子石上监工。小红待要过去又不敢过去,只得悄悄向潇
湘馆取了喷壶而回。无精打彩,自向房内躺着。众人只说他是身子不快,也不理论。
  过了一日,原来次日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诞,那里原打发人来请贾母、王夫人,
王夫人见贾母不去,也不便去了。倒是薛姨妈同着凤姐儿并贾家三个姊妹、宝钗、
宝玉,一齐都去了。至晚方回。
  王夫人正过薛姨妈院里坐着,见贾环下了学,命他去抄《金刚经咒》唪诵。那
贾环便来到王夫人炕上坐着,命人点了蜡烛,拿腔做势的抄写。一时又叫彩云倒钟
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剪蜡花,又说金钏挡了灯亮儿。众丫鬟们素日厌恶他,都不答
理。只有彩霞还和他合得来,倒了茶给他,因向他悄悄的道:“你安分些罢,何苦
讨人厌。”贾环把眼一瞅道:“我也知道,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了,不理我,
我也看出来了。”彩霞咬着牙,向他头上戳了一指头,道:“没良心的,‘狗咬吕
洞宾——不识好歹。’”
  两人正说着,只见凤姐跟着王夫人都过来了。王夫人便一长一短问他今日是那
几位堂客,戏文好歹,酒席如何。不多时,宝玉也来了,见了王夫人,也规规矩矩
说了几句话,便命人除去了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就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
王夫人便用手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扳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说短的。王夫人道:“我
的儿,又吃多了酒,脸上滚热的。你还只是揉搓,一会子闹上酒来!还不在那里静
静的躺一会子去呢。”说着,便叫人拿枕头。宝玉因就在王夫人身后倒下,又叫彩
霞来替他拍着。宝玉便和彩霞说笑,只见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两眼只向着贾环。
宝玉便拉他的手,说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一面说,一面拉他的手。彩
霞夺手不肯,便说:“再闹就嚷了!”二人正闹着,原来贾环听见了,素日原恨宝
玉,今见他和彩霞玩耍,心上越发按不下这口气。因一沉思,计上心来,故作失手,
将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烛,向宝玉脸上只一推。
  只听宝玉“嗳哟”的一声,满屋里人都唬了一跳。连忙将地下的绰灯移过来一
照,只见宝玉满脸是油。王夫人又气又急,忙命人替宝玉擦洗,一面骂贾环。凤姐
三步两步上炕去替宝玉收拾着,一面说:“这老三还是这么‘毛脚鸡’似的。我说
你上不得台盘!赵姨娘平时也该教导教导他!”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遂叫过赵姨
娘来,骂道:“养出这样黑心种子来,也不教训教训!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
一发得了意了,一发上来了!”那赵姨娘只得忍气吞声,也上去帮着他们替宝玉收
拾。只见宝玉左边脸上起了一溜燎泡,幸而没伤眼睛。王夫人看了,又心疼,又怕
贾母问时难以回答,急的又把赵姨娘骂一顿;又安慰了宝玉,一面取了“败毒散”
来敷上。宝玉说:“有些疼,还不妨事。明日老太太问,只说我自己烫的就是了。”
凤姐道:“就说自己烫的,也要骂人不小心,横竖有一场气生。”王夫人命人好生
送了宝玉回房去。袭人等见了,都慌的了不得。那黛玉见宝玉出了一天的门,便闷
闷的,晚间打发人来问了两三遍,知道烫了,便亲自赶过来。只瞧见宝玉自己拿镜
子照呢,左边脸上满满的敷了一脸药。黛玉只当十分烫的利害,忙近前瞧瞧,宝玉
却把脸遮了,摇手叫他出去:知他素性好洁,故不肯叫他瞧。黛玉也就罢了,但问
他:“疼的怎样?”宝玉道:“也不很疼。养一两日就好了。”黛玉坐了一会回去
了。
  次日,宝玉见了贾母,虽自己承认自己烫的,贾母免不得又把跟从的人骂了一
顿。过了一日,有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到府里来,见了宝玉,唬了一大跳,问其
缘由,说是烫的,便点头叹息,一面向宝玉脸上用指头画了几画,口内嘟嘟囔囔的,
又咒诵了一回,说道:“包管好了。这不过是一时飞灾。”又向贾母道:“老祖宗,
老菩萨,那里知道那佛经上说的利害!大凡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长下来,
暗里就有多少促狭鬼跟着他,得空儿就拧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饭时打下他的
饭碗来,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孙多有长不大的。”贾母听如此
说,便问:“这有什么法儿解救没有呢?”马道婆便说道:“这个容易,只是替他
多做些因果善事,也就罢了。再那经上还说: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萨,专管照耀
阴暗邪祟,若有善男信女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保儿孙康宁,再无撞客邪祟之灾。”
贾母道:“倒不知怎么供奉这位菩萨?”马道婆说:“也不值什么,不过除香烛供
奉以外,一天多添几斤香油,点个大海灯。那海灯就是菩萨现身的法象,昼夜不息
的。”贾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我也做个好事。”马道婆说:“这也不拘
多少,随施主愿心。像我家里就有好几处的王妃诰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府里太妃,
他许的愿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那海灯也只比缸略小些;锦乡侯的
诰命次一等,一天不过二十斤油;再有几家,或十斤、八斤、三斤、五斤的不等,
也少不得要替他点。”贾母点头思忖。马道婆道:“还有一件,若是为父母尊长的,
多舍些不妨;既是老祖宗为宝玉,若舍多了,怕哥儿担不起,反折了福气了。要舍,
大则七斤,小则五斤,也就是了。”贾母道:“既这么样,就一日五斤,每月打总
儿关了去。”马道婆道:“阿弥陀佛,慈悲大菩萨!”贾母又叫人来吩咐:“以后
宝玉出门,拿几串钱交给他的小子们,一路施舍给僧道贫苦之人。”
  说毕,那道婆便往各房问安闲逛去了。一时来到赵姨娘屋里,二人见过,赵姨
娘命小丫头倒茶给他吃。赵姨娘正粘鞋呢,马道婆见炕上堆着些零星绸缎,因说:
“我正没有鞋面子,姨奶奶给我些零碎绸子缎子,不拘颜色,做双鞋穿罢。”赵姨
娘叹口气道:“你瞧,那里头还有块像样儿的么?有好东西也到不了我这里。你不
嫌不好,挑两块去就是了。”马道婆便挑了几块,掖在袖里。赵姨娘又问:“前日
我打发人送了五百钱去,你可在药王面前上了供没有?”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
了。”赵姨娘叹气道:“阿弥陀佛!我手里但凡从容些,也时常来上供,只是‘心
有馀而力不足’。”马道婆道:“你只放心,将来熬的环哥大了,得个一官半职,
那时你要做多大功德还怕不能么?”
  赵姨娘听了笑道:“罢,罢!再别提起!如今就是榜样。我们娘儿们跟的上这屋
里那一个儿?宝玉儿还是小孩子家,长的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儿也还罢了;我
只不服这个主儿!”一面说,一面伸了两个指头。马道婆会意,便问道:“可是琏
二奶奶?”赵姨娘唬的忙摇手儿,起身掀帘子一看,见无人,方回身向道婆说:“了
不得,了不得!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了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
马道婆见说,便探他的口气道:“我还用你说?难道都看不出来!也亏了你们心里不
理论,只凭他去倒也好。”赵姨娘道:“我的娘!不凭他去,难道谁还敢把他怎么
样吗?”马道婆道:“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本事,也难怪。明里不敢罢咧,
暗里也算计了,还等到如今!”赵姨娘听这话里有话,心里暗暗的喜欢,便说道:
“怎么暗里算计?我倒有这个心,只是没这样的能干人。你教给我这个法子,我大
大的谢你。”马道婆听了这话拿拢了一处,便又故意说道:“阿弥陀佛!你快别问
我,我那里知道这些事?罪罪过过的。”赵姨娘道:“你又来了!你是最肯济困扶危
的人,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人家来摆布死了我们娘儿们不成?难道还怕我不谢你
么?”马道婆听如此,便笑道:“要说我不忍你们娘儿两个受别人的委屈,还犹可,
要说谢我,那我可是不想的呀。”赵姨娘听这话松动了些,便说:“你这么个明白
人,怎么糊涂了?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人绝了,这家私还怕不是我们的?那时候你
要什么不得呢?”马道婆听了,低了半日头,说:“那时候儿事情妥当了,又无凭
据,你还理我呢!”赵姨娘道:“这有何难?我攒了几两体己,还有些衣裳首饰,
你先拿几样去。我再写个欠契给你,到那时候儿,我照数还你。”马道婆想了一回
道:“也罢了,我少不得先垫上了。”
  赵姨娘不及再问,忙将一个小丫头也支开,赶着开了箱子,将首饰拿了些出来,
并体己散碎银子,又写了五十两欠约,递与马道婆道:“你先拿去作供养。”马道
婆见了这些东西,又有欠字,遂满口应承,伸手先将银子拿了,然后收了契。向赵
姨娘要了张纸,拿剪子铰了两个纸人儿,问了他二人年庚,写在上面;又找了一张
蓝纸,铰了五个青面鬼,叫他并在一处,拿针钉了:“回去我再作法,自有效验的。”
忽见王夫人的丫头进来道:“姨奶奶在屋里呢么?太太等你呢。”于是二人散了,
马道婆自去,不在话下。
  却说黛玉因宝玉烫了脸不出门,倒常在一处说话儿。这日饭后,看了两篇书,
又和紫鹃作了一会针线,总闷闷不舒,便出来看庭前才迸出的新笋。不觉出了院门,
来到园中,四望无人,惟见花光鸟语,信步便往怡红院来。只见几个丫头舀水,都
在游廊上看画眉洗澡呢。听见房内笑声,原来是李纨、凤姐、宝钗都在这里。一见
他进来,都笑道:“这不又来了两个?”黛玉笑道:“今日齐全,谁下帖子请的?”
凤姐道:“我前日打发人送了两瓶茶叶给姑娘,可还好么?”黛玉道:“我正忘了,
多谢想着。”宝玉道:“我尝了不好,也不知别人说怎么样。”宝钗道:“口头也
还好。”凤姐道:“那是暹罗国进贡的。我尝了不觉怎么好,还不及我们常喝的呢。”
黛玉道:“我吃着却好,不知你们的脾胃是怎样的。”宝玉道:“你说好,把我的
都拿了吃去罢。”凤姐道:“我那里还多着呢。”黛玉道:“我叫丫头取去。”凤
姐道:“不用,我打发人送来。我明日还有一事求你,一同叫人送来罢。”
  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一点子茶叶,就使唤起人来了。”
凤姐笑道:“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儿?”众人都大笑起
来。黛玉涨红了脸,回过头去,一声儿不言语。宝钗笑道:“二嫂子的诙谐真是好
的。”黛玉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的讨人厌罢了!”说着又啐了一口。
凤姐笑道:“你给我们家做了媳妇,还亏负你么?”指着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
配不上?门第儿配不上?根基儿家私儿配不上?那一点儿玷辱你?”黛玉起身便走。
宝钗叫道:“颦儿急了,还不回来呢!走了倒没意思。”说着,站起来拉住。才到
房门,只见赵姨娘和周姨娘两个人都来瞧宝玉。宝玉和众人都起身让坐,独凤姐不
理。宝钗正欲说话,只见王夫人房里的丫头来说:“舅太太来了,请奶奶姑娘们过
去呢。”李纨连忙同着凤姐儿走了。赵周两人也都出去了。宝玉道:“我不能出去,
你们好歹别叫舅母进来。”又说:“林妹妹,你略站站,我和你说话。”凤姐听了,
回头向黛玉道:“有人叫你说话呢,回去罢。”便把黛玉往后一推,和李纨笑着去
了。
  这里宝玉拉了黛玉的手,只是笑,又不说话。黛玉不觉又红了脸,挣着要走。
宝玉道:“嗳哟!好头疼!”黛玉道:“该,阿弥陀佛!”宝玉大叫一声,将身一
跳,离地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尽是胡话。黛玉并众丫鬟都唬慌了,忙报知王夫
人与贾母。此时王子腾的夫人也在这里,都一齐来看。宝玉一发拿刀弄杖、寻死觅
活的,闹的天翻地覆。贾母王夫人一见,唬的抖衣乱战,儿一声肉一声,放声大哭。
于是惊动了众人,连贾赦、邢夫人、贾珍、贾政并琏、蓉、芸、萍、薛姨妈、薛蟠
并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下人等并丫鬟媳妇等,都来园内看视,登时乱麻一般。正没
个主意,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犬杀犬,见了人瞪
着眼就要杀人。众人一发慌了。周瑞家的带着几个力大的女人,上去抱住,夺了刀,
抬回房中。平儿丰儿等哭的哀天叫地。贾政心中也着忙。当下众人七言八语,有说
送祟的,有说跳神的,有荐玉皇阁张道士捉怪的,整闹了半日,祈求祷告,百般医
治,并不见好。日落后,王子腾夫人告辞去了。
  次日,王子胜也来问候。接着小史侯家、邢夫人弟兄并各亲戚都来瞧看,也有
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也有荐医的。他叔嫂二人一发糊涂,不省人事,身热如
火,在床上乱说。到夜里更甚,因此那些婆子丫鬟不敢上前,故将他叔嫂二人都搬
到王夫人的上房内,着人轮班守视。贾母、王夫人、邢夫人并薛姨妈寸步不离,只
围着哭。此时贾赦贾政又恐哭坏了贾母,日夜熬油费火,闹的上下不安。贾赦还各
处去寻觅僧道。贾政见不效验,因阻贾赦道:“儿女之数总由天命,非人力可强。
他二人之病百般医治不效,想是天意该如此,也只好由他去。”贾赦不理,仍是百
般忙乱。
  看看三日的光阴,凤姐宝玉躺在床上,连气息都微了。合家都说没了指望了,
忙的将他二人的后事都治备下了。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等更哭的死去
活来。只有赵姨娘外面假作忧愁,心中称愿。
  至第四日早,宝玉忽睁开眼向贾母说道:“从今已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打
发我走罢。”贾母听见这话,如同摘了心肝一般。赵姨娘在旁劝道:“老太太也不
必过于悲痛: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省他
受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里,也受罪不安——”这些话没说完,
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
意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作梦!他死了,我只合你们要命!都是你们素日调唆着,
逼他念书写字,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就像个避猫鼠儿一样。都不是你们这起
小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他,你们就随了心了!——我饶那一个?”一面哭,一面
骂。贾政在旁听见这些话,心里越发着急,忙喝退了赵姨娘,委宛劝解了一番。忽
有人来回:“两口棺木都做齐了。”贾母闻之,如刀刺心,一发哭着大骂,问:“是
谁叫做的棺材?快把做棺材的人拿来打死!”闹了个天翻地覆。
  忽听见空中隐隐有木鱼声,念了一句“南无解冤解结菩萨!有那人口不利、家
宅不安、中邪祟、逢凶险的,找我们医治。”贾母王夫人都听见了,便命人向街上
找寻去。原来是一个癞和尚同一个跛道士。那和尚是怎的模样?但见:
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有宝光。
破衲芒鞋无住迹,腌更有一头疮。
那道人是如何模样?看他时:
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
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
  贾政因命人请进来,问他二人:“在何山修道?”那僧笑道:“长官不消多话,
因知府上人口欠安,特来医治的。”贾政道:“有两个人中了邪,不知有何仙方可
治?”那道人笑道:“你家现有希世之宝,可治此病,何须问方!”贾政心中便动
了,因道:“小儿生时虽带了一块玉来,上面刻着‘能除凶邪’,然亦未见灵效。”
那僧道:“长官有所不知。那宝玉原是灵的,只因为声色货利所迷,故此不灵了。
今将此宝取出来,待我持诵持诵,自然依旧灵了。”贾政便向宝玉项上取下那块玉
来,递与他二人。那和尚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下,别来十三载矣。
人世光阴迅速,尘缘未断,奈何奈何!可羡你当日那段好处: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
只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惹是非。
可惜今日这番经历呵:
粉渍脂痕污宝光,房栊日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债偿清好散场。”
念毕,又摩弄了一回,说了些疯话,递与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
室槛上,除自己亲人外,不可令阴人冲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好了。”贾政忙命
人让茶,那二人已经走了,只得依言而行。
  凤姐宝玉果一日好似一日的,渐渐醒来,知道饿了,贾母王夫人才放心了。众
姊妹都在外间听消息。黛玉先念了一声佛,宝钗笑而不言。惜春道:“宝姐姐笑什
么?”宝钗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度化众生;又要保佑人家病痛,都叫
他速好;又要管人家的婚姻,叫他成就。你说可忙不忙?可好笑不好笑?”一时黛
玉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你们都不是好人!再不跟着好人学,只跟着凤丫头学的
贫嘴贱舌的。”一面说,一面掀帘子出去了。
  欲知端详,下回分解。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1-11 21:35:35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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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头·步李白韵
轻歌漫舞彩云间,
解闷消愁君醉还。
罗绮红颜掩不住,
裳霓曲罢弃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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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2 05:17 资料 个人空间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QQ
第二十六回 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
  话说宝玉养过了三十三天之后,不但身体强壮,亦且连脸上疮痕平复,仍回大
观园去。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近日宝玉病的时节,贾芸带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昼夜在这里,那小红同
众丫鬟也在这里守着宝玉。彼此相见日多,渐渐的混熟了。小红见贾芸手里拿着块
绢子,倒像是自己从前掉的,待要问他,又不好问。不料那和尚道士来过,用不着
一切男人,贾芸仍种树去了;这件事待放下又放不下,待要问去又怕人猜疑。正是
犹豫不决、神魂不定之际,忽听窗外问道:“姐姐在屋里没有?”小红闻听,在窗
眼内望外一看,原来是本院的个小丫头佳蕙,因答说:“在家里呢,你进来罢。”
佳蕙听了跑进来,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在院子里洗东西,宝玉叫往
林姑娘那里送茶叶,花大姐姐交给我送去。可巧老太太给林姑娘送钱来,正分给他
们的丫头们呢,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是多少,你替我收着。”
便把手绢子打开,把钱倒出来交给小红。小红就替他一五一十的数了收起。
  佳蕙道:“你这两日心里到底觉着怎么样?依我说,你竟家去住两日,请一个
大夫来瞧瞧,吃两剂药,就好了。”小红道:“那里的话?好好儿的,家去做什么?”
佳蕙道:“我想起来了。林姑娘生的弱,时常他吃药,你就和他要些来吃,也是一
样。”小红道:“胡说,药也是混吃的?”佳蕙道:“你这也不是个长法儿,又懒
吃懒喝的,终久怎么样?”小红道:“怕什么?还不如早些死了倒干净。”佳蕙道:
“好好儿的,怎么说这些话?”小红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的事!”佳蕙点头,
想了一会道:“可也怨不得你。这个地方,本也难站。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
这些日子,说伏侍的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香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
按着等儿赏他们。我们算年纪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
我心里就不服。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句良心话,谁还能比
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就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只可气晴雯绮霞他们这
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伏着宝玉疼他们,众人就都捧着他们。你说可气不可气?”
小红道:“也犯不着气他们。俗语说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
谁守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这两句话
不觉感动了佳蕙心肠,由不得眼圈儿红了,又不好意思无端的哭,只得勉强笑道:
“你这话说的是。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收拾房子,怎么做衣裳。倒像有几百年
熬煎似的。”
  小红听了,冷笑两声,方要说话,只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走进来,手里拿着
些花样子并两张纸,说道:“这两个花样子叫你描出来呢。”说着,向小红撂下,
回转身就跑了。小红向外问道:“到底是谁的?也等不的说完就跑。‘谁蒸下馒头
等着你——怕冷了不成?’”那小丫头在窗外只说得一声:“是绮大姐姐的。”抬
起脚来,咕咚咕咚又跑了。小红便赌气把那样子撂在一边,向抽屉内找笔。找了半
天,都是秃的,因说道:“前儿一枝新笔放在那里了?怎么想不起来?”一面说,
一面出神,想了一回,方笑道:“是了,前儿晚上莺儿拿了去了。”因向佳蕙道:
“你替我取了来。”佳蕙道:“花大姐姐还等着我替他拿箱子,你自己取去罢。”
小红道:“他等着你,你还坐着闲磕牙儿?我不叫你取去,他也不‘等’你了。坏
透了的小蹄子!”
  说着自己便出房来。出了怡红院,一径往宝钗院内来,刚至沁芳亭畔,只见宝
玉的奶娘李嬷嬷从那边来。小红立住,笑问道:“李奶奶,你老人家那里去了?怎
么打这里来?”李嬷嬷站住,将手一拍,道:“你说,好好儿的,又看上了那个什
么‘云哥儿’‘雨哥儿’的,这会子逼着我叫了他来。明儿叫上屋里听见,可又是
不好。”小红笑道:“你老人家当真的就信着他去叫么?”李嬷嬷道:“可怎么样
呢?”小红笑道:“那一个要是知好歹,就不进来才是。”李嬷嬷道:“他又不傻,
为什么不进来?”小红道:“既是进来,你老人家该别和他一块儿来;回来叫他一
个人混碰,看他怎么样!”李嬷嬷道:“我有那样大工夫和他走!不过告诉了他,
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带进他来就完了。”说着拄着拐一径去了。
  小红听说,便站着出神,且不去取笔。不多时,只见一个小丫头跑来,见小红
站在那里,便问道:“红姐姐,你在这里作什么呢?”小红抬头见是小丫头子坠儿,
小红道:“那里去?”坠儿道:“叫我带进芸二爷来。”说着,一径跑了。这里小
红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小
红一溜;那小红只装着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好相对。小红不觉
把脸一红,一扭身往蘅芜院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贾芸随着坠儿逶迤来至怡红院中,坠儿先进去回明了,然后方领贾芸进
去。贾芸看时,只见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着芭蕉,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
剔翎。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笼着仙禽异鸟。上面小小五间抱厦,一色雕镂新
鲜花样扇,上面悬着一个匾,四个大字,题道是:“怡红快绿。”贾芸想道:“怪
道叫‘怡红院’,原来匾上是这四个字。”正想着,只听里面隔着纱窗子笑说道:
“快进来罢,我怎么就忘了你两三个月!”贾芸听见是宝玉的声音,连忙进入房内,
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文章烁,却看不见宝玉在那里。一回头,只见左边立
着一架大穿衣镜,从镜后转出两个一对儿十五六岁的丫头来,说:“请二爷里头屋
里坐。”贾芸连正眼也不敢看,连忙答应了。
  又进一道碧纱厨,只见小小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宝玉穿着
家常衣服,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书;看见他进来,将书掷下,早带笑立起身
来。贾芸忙上前请了安,宝玉让坐,便在下面一张椅子上坐了。宝玉笑道:“只从
那个月见了你,我叫你往书房里来,谁知接接连连许多事情,就把你忘了。”贾芸
笑道:“总是我没造化,偏又遇着叔叔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宝玉道:“大
好了。我倒听见说你辛苦了好几天。”贾芸道:“辛苦也是该当的。叔叔大安了,
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造化。”说着,只见有个丫鬟端了茶来与他。那贾芸嘴里和宝玉
说话,眼睛却瞅那丫鬟:细挑身子,容长脸儿,穿着银红袄儿,青缎子坎肩,白绫
细褶儿裙子。那贾芸自从宝玉病了,他在里头混了两天,都把有名人口记了一半,
他看见这丫鬟,知道是袭人。他在宝玉房中比别人不同,如今端了茶来,宝玉又在
旁边坐着,便忙站起来笑道:“姐姐怎么给我倒起茶来?我来到叔叔这里,又不是
客,等我自己倒罢了。”宝玉道:“你只管坐着罢。丫头们跟前也是这么着。”贾
芸笑道:“虽那么说,叔叔屋里的姐姐们,我怎么敢放肆呢。”一面说,一面坐下
吃茶。
  那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又说道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
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那贾
芸口里只得顺着他说。说了一回,见宝玉有些懒懒的了,便起身告辞。宝玉也不甚
留,只说:“你明儿闲了只管来。”仍命小丫头子坠儿送出去了。
  贾芸出了怡红院,见四顾无人,便慢慢的停着些走,口里一长一短和坠儿说话。
先问他:“几岁了?名字叫什么?你父母在那行上?在宝叔屋里几年了?一个月多少钱?
共总宝叔屋内有几个女孩子?”那坠儿见问,便一桩桩的都告诉他了。贾芸又道:
“刚才那个和你说话的,他可是叫小红?”坠儿笑道:“他就叫小红。你问他作什
么?”贾芸道:“方才他问你什么绢子,我倒拣了一块。”坠儿听了笑道:“他问
了我好几遍:可有看见他的绢子的。我那里那么大工夫管这些事?今儿他又问我,
他说我替他找着了他还谢我呢。才在蘅芜院门口儿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
谎。好二爷,你既拣了,给我罢,我看他拿什么谢我。”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
时,便拣了一块罗帕,知是这园内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
今听见小红问坠儿,知是他的,心内不胜喜幸。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
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要得了他的谢礼,
可不许瞒着我。”坠儿满口里答应了,接了绢子,送出贾芸,回来找小红,不在话
下。
  如今且说宝玉打发贾芸去后,意思懒懒的,歪在床上,似有朦胧之态。袭人便
走上来,坐在床沿上推他,说道:“怎么又要睡觉?你闷的很,出去逛逛不好?”
宝玉见说,携着他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袭人笑道:“你没别的
说了!”一面说,一面拉起他来。宝玉道:“可往那里去呢?怪腻腻烦烦的。”袭
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这么委琐,越发心里腻烦了。”宝玉无精打彩,只
得依他。晃出了房门,在回廊上调弄了一回雀儿,出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
回金鱼。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何意,正自纳闷,只
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儿赶来。一见宝玉在前,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
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呢。”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儿的,射他做什么?”
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做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宝玉道:“磕了
牙,那时候儿才不演呢。”
  说着,便顺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看那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正是潇湘馆。
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
暗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
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
懒腰。宝玉在窗外笑道:“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一面说,一面掀帘
子进来了。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宝玉
才走上来,要扳他的身子,只见黛玉的奶娘并两个婆子却跟进来了,说:“妹妹睡
觉呢,等醒来再请罢。”刚说着,黛玉便翻身坐起来,笑道:“谁睡觉呢?”那两
三个婆子见黛玉起来,便笑道:“我们只当姑娘睡着了。”说着,便叫紫鹃说:“姑
娘醒了,进来伺候。”一面说,一面都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做
什么?”宝玉见他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
“你才说什么?”黛玉道:“我没说什么。”宝玉笑道:“给你个榧子吃呢!我都
听见了。”二人正说话,只见紫鹃进来,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沏碗我
喝。”紫鹃道:“我们那里有好的?要好的只好等袭人来。”黛玉道:“别理他。
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道:“他是客,自然先沏了茶来再舀水去。”说着,倒
茶去了。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
黛玉登时急了,撂下脸来说道:“你说什么?”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黛
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拿我取
笑儿。我成了替爷们解闷儿的了。”一面哭,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宝玉心下慌
了,忙赶上来说:“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好歹别告诉去!我再敢说这些话,嘴
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
  正说着,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裳去罢,老爷叫你呢。”宝玉听
了,不觉打了个焦雷一般,也顾不得别的,疾忙回来穿衣服。出园来,只见焙茗在
二门前等着。宝玉问道:“你可知道老爷叫我是为什么?”焙茗道:“爷快出来罢,
横竖是见去的,到那里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催着宝玉。转过大厅,宝玉心里
还自狐疑,只听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回头见薛蟠拍着手跳出来,笑道:“要不说
姨夫叫你,你那里肯出来的这么快!”焙茗也笑着跪下了。宝玉怔了半天,方想过
来,是薛蟠哄出他来。薛蟠连忙打恭作揖赔不是,又求:“别难为了小子,都是我
央及他去的。”宝玉也无法了,只好笑问道:“你哄我也罢了,怎么说是老爷呢?
我告诉姨娘去,评评这个理,可使得么?”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为求你快些
出来,就忘了忌讳这句话,改日你要哄我,也说我父亲,就完了。”宝玉道:“嗳
哟,越发的该死了。”又向焙茗道:“反叛杂种,还跪着做什么?”焙茗连忙叩头
起来。
  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谁知
老胡和老程他们,不知那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西瓜,
这么长这么大的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罗猪、鱼。你说这四样礼物,可难得不
难得?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我先孝敬了母亲,赶着
就给你们老太太、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
我之外惟你还配吃。所以特请你来。可巧唱曲儿的一个小子又来了,我和你乐一天
何如?”
  一面说,一面来到他书房里,只见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并唱曲儿
的小子都在这里。见他进来,请安的,问好的,都彼此见过了。吃了茶,薛蟠即命
人:“摆酒来。”话犹未了,众小厮七手八脚摆了半天,方才停当归坐。宝玉果见
瓜藕新异,因笑道:“我的寿礼还没送来,倒先扰了。”薛蟠道:“可是呢,你明
儿来拜寿,打算送什么新鲜物儿?”宝玉道:“我没有什么送的。若论银钱吃穿等
类的东西,究竟还不是我的;惟有写一张字,或画一张画,这才是我的。”薛蟠笑
道:“你提画儿,我才想起来了:昨儿我看见人家一本春宫儿,画的很好。上头还
有许多的字,我也没细看,只看落的款,原来是什么‘庚黄’的。真好的了不得。”
宝玉听说,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画也都见过些,那里有个‘庚黄’?”想了半天,
不觉笑将起来,命人取过笔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又问薛蟠道:“你看真了是
‘庚黄’么?”薛蟠道:“怎么没看真?”宝玉将手一撒给他看道:“可是这两个
字罢?其实和‘庚黄’相去不远。”众人都看时,原来是“唐寅”两个字,都笑道:
“想必是这两个字,大爷一时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自觉没趣,笑道:“谁知
他是‘糖银’是‘果银’的!”
  正说着,小厮来回:“冯大爷来了。”宝玉便知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来
了。薛蟠等一齐都叫“快请”。说犹未了,只见冯紫英一路说笑已进来了,众人忙
起席让坐。冯紫英笑道:“好啊!也不出门了,在家里高乐罢。”宝玉薛蟠都笑道:
“一向少会。老世伯身上安好?”紫英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但近来家母偶
着了些风寒,不好了两天。”薛蟠见他面上有些青伤,便笑道:“这脸上又和谁挥
拳来,挂了幌子了?”冯紫英笑道:“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记了,
再不怄气,如何又挥拳?这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叫兔鹘梢了一翅膀。”宝玉
道:“几时的话?”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宝玉道:
“怪道前儿初三四儿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见你呢!我要问,不知怎么忘了。单你去
了,还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没法儿,去罢了。难道我
闲疯了,咱们几个人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个苦恼去?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却有大
幸。”
  薛蟠众人见他吃完了茶,都说道:“且入席,有话慢慢的说。”冯紫英听说,
便立起身来说道:“论理,我该陪饮几杯才是,只是今儿有一件很要紧的事,回去
还要见家父面回,实不敢领。”薛蟠宝玉众人那里肯依,死拉着不放。冯紫英笑道:
“这又奇了。你我这些年,那一回有这个道理的?实在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喝,
拿大杯来,我领两杯就是了。”众人听说,只得罢了,薛蟠执壶,宝玉把盏,斟了
两大海。那冯紫英站着,一气而尽。宝玉道:“你到底把这个‘不幸之幸’说完了
再走。”冯紫英笑道:“今儿说的也不尽兴,我为这个,还要特治一个东儿,请你
们去细谈一谈;二则还有奉恳之处。”说着撒手就走。薛蟠道:“越发说的人热剌
剌的扔不下,多早晚才请我们?告诉了也省了人打闷雷。”冯紫英道:“多则十日,
少则八天。”一面说,一面出门上马去了。众人回来,依席又饮了一回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袭人正惦记他去见贾政,不知是祸是福,只见宝玉醉醺醺回来,
因问其原故,宝玉一一向他说了。袭人道:“人家牵肠挂肚的等着,你且高乐去,
也到底打发个人来给个信儿!”宝玉道:“我何尝不要送信儿,因冯世兄来了,就
混忘了。”正说着,只见宝钗走进来,笑道:“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宝玉笑道:
“姐姐家的东西,自然先偏了我们了。”宝钗摇头笑道:“昨儿哥哥倒特特的请我
吃,我不吃,我叫他留着送给别人罢。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个。”说着,
丫鬟倒了茶来,吃茶说闲话儿,不在话下。
  却说那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不回来,心中也替他忧虑。至晚饭后,
闻得宝玉来了,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一步步行来。见宝钗进宝玉的园内去
了,自己也随后走了来。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
名色来,但见一个个文彩灼,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回。再往怡红院来,
门已关了,黛玉即便叩门。谁知晴雯和碧痕二人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
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偷着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
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
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
  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性情,他们彼此玩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见是他的声
音,只当别的丫头们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门么?”
晴雯偏偏还没听见,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进人来
呢!”黛玉听了这话,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
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
在他家依栖,若是认真怄气,也觉没趣。”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了。真是回
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
二人。黛玉心中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必竟是宝玉恼我
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去了?你也不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
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觉伤感,便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
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切切,呜咽起来。原来这黛玉秉绝代之姿容,具稀世之
俊美,不期这一哭,把那些附近的柳枝花朵上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
远避,不忍再听。正是。
花魂点点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
因又有一首诗道:
颦儿才貌世应稀,独抱幽芳出绣闺。
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那黛玉正自啼哭,忽听吱娄娄一声,院门开处,不知是那一个出来。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1-11 21:40:05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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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发表于 2005-11-12 05:17 资料 个人空间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QQ
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话说黛玉正自悲泣,忽听院门响处,只见宝钗出来了,宝玉袭人一群人都送出
来。待要上去问着宝玉,又恐当着众人问羞了宝玉不便,因而闪过一旁,让宝钗去
了,宝玉等进去关了门,方转过来,尚望着门洒了几点泪。自觉无味,转身回来,
无精打彩的卸了残妆。紫鹃雪雁素日知道黛玉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
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着什么,常常的便自泪不干的。先时还有人解劝,或怕他
思父母,想家乡,受委屈,用话来宽慰。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的,竟是常常如此,把
这个样儿看惯了,也都不理论了。所以也没人去理他,由他闷坐,只管外间自便去
了。那黛玉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
二更多天方才睡了。一宿无话。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
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
退位,须要饯行。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那些女孩子
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
一棵树头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摇,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
打扮的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
  且说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等并大姐儿、香菱与众丫鬟们,都
在园里玩耍,独不见黛玉,迎春因说道:“林妹妹怎么不见?好个懒丫头,这会子
难道还睡觉不成?”宝钗道:“你们等着,等我去闹了他来。”说着,便撂下众人,
一直往潇湘馆来。正走着,只见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也来了,上来问了好,说了一
回闲话儿,才走开。宝钗回身指道:“他们都在那里呢,你们找他们去,我找林姑
娘去就来。”说着,逶迤往潇湘馆来。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低头
想了一想:“宝玉和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的,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
不忌,喜怒无常;况且黛玉素多猜忌,好弄小性儿,此刻自己也跟进去,一则宝玉
不便,二则黛玉嫌疑,倒是回来的妙。”
  想毕,抽身回来,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面前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
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
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将欲过河去了。引的宝钗蹑手蹑
脚的,一直跟到池边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宝钗也无心扑了,刚欲回来,
只听那亭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栏,盖在池中水上,
四面雕镂子,糊着纸。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只听说道:“你
瞧这绢子果然是你丢的那一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又有一个说:
“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又听道:“你拿什么谢我呢?难道白找了来不成?”
又答道:“我已经许了谢你,自然是不哄你的。”又听说道:“我找了来给你,自
然谢我;但只是那拣的人,你就不谢他么?”那一个又说道:“你别胡说。他是个
爷们家,拣了我们的东西,自然该还的。叫我拿什么谢他呢?”又听说道:“你不
谢他,我怎么回他呢?况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说了,若没谢的,不许我给你呢。”
半晌,又听说道:“也罢,拿我这个给他,算谢他的罢。你要告诉别人呢?须得起
个誓。”又听说道:“我要告诉人,嘴上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又听说道:
“嗳哟!咱们只顾说,看仔细有人来悄悄的在外头听见。不如把这子都推开了,
就是人见咱们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玩话儿呢。走到跟前,咱们也看的见,就别
说了。”
  宝钗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
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且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
里的小红。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丫头,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人
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
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
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那亭
内的小红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他
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
“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呢。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没有走
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里头了?”一面说,一面
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
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
人怎么样?”
  谁知小红听了宝钗的话,便信以为真,让宝钗去远,便拉坠儿道:“了不得了!
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坠儿听了,也半日不言语。小红又道:“这
可怎么样呢?”坠儿道:“听见了,管谁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小红道:
“要是宝姑娘听见还罢了。那林姑娘嘴里又爱克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
或走露了,怎么样呢?”二人正说着,只见香菱、臻儿、司棋、侍书等上亭子来了。
二人只得掩住这话,且和他们玩笑。只见凤姐儿站在山坡上招手儿,小红便连忙弃
了众人,跑至凤姐前,堆着笑问:“奶奶使唤做什么事?”凤姐打量了一回,见他
生的干净俏丽,说话知趣,因笑道:“我的丫头们今儿没跟进我来。我这会子想起
一件事来,要使唤个人出去,不知你能干不能干?说的齐全不齐全?”小红笑道:
“奶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我说去;要说的不齐全,误了奶奶的事,任凭奶奶责罚
就是了。”凤姐笑道:“你是那位姑娘屋里的?我使你出去,他回来找你,我好替
你说。”小红道:“我是宝二爷屋里的。”凤姐听了笑道:“嗳哟!你原来是宝玉
屋里的,怪道呢。也罢了,等他问,我替你说。你到我们家告诉你平姐姐,外头屋
里桌子上汝窑盘子架儿底下放着一卷银子,那是一百二十两,给绣匠的工价。等张
材家的来,当面秤给他瞧了,再给他拿去。还有一件事:里头床头儿上有个小荷包
儿,拿了来。”小红听说,答应着,撤身去了。
  不多时回来,不见凤姐在山坡上了,因见司棋从山洞里出来,站着系带子,便
赶来问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那里去了?”司棋道:“没理论。”小红听了,
回身又往四下里一看,只见那边探春宝钗在池边看鱼,小红上来陪笑道:“姑娘们
可知道二奶奶刚才那里去了?”探春道:“往你大奶奶院里找去。”小红听了,再
往稻香村来,顶头见晴雯、绮霞、碧痕、秋纹、麝月、侍书、入画、莺儿等一群人
来了。晴雯一见小红,便说道:“你只是疯罢!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
茶炉子也不弄,就在外头逛!”小红道:“昨儿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儿,过一
日浇一回。我喂雀儿的时候儿,你还睡觉呢。”碧痕道:“茶炉子呢?”小红道:
“今儿不该我的班儿,有茶没茶,别问我。”绮霞道:“你听听他的嘴!你们别说
了,让他逛罢。”小红道:“你们再问问,我逛了没逛。二奶奶才使唤我说话取东
西去。”说着,将荷包举给他们看,方没言语了,大家走开。晴雯冷笑道:“怪道
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就不服我们说了。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
道了没有,就把他兴头的这个样儿。这一遭半遭儿的也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
得听呵。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好的呢!”一面说
着去了。
  这里小红听了,不便分证,只得忍气来找凤姐。到了李氏房中,果见凤姐在这
里和李氏说话儿呢。小红上来回道:“平姐姐说:奶奶刚出来了,他就把银子收起
来了;才张材家的来取,当面秤了给他拿了去了。”说着,将荷包递上去。又道:
“平姐姐叫我来回奶奶:才旺儿进来讨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
话按着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凤姐笑道:“他怎么按着我的主意打发去了呢?”
小红道:“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我们二爷没在家。虽然迟了两天,
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
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几丸延年神
验万金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
给那边舅奶奶带了去。’”小红还未说完,李氏笑道:“嗳哟!这话我就不懂了,
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凤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
话呢。”说着,又向小红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说的齐全,不像他们扭扭捏捏蚊
子似的。嫂子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随手使的这几个丫头老婆之外,我就怕和别人说
话:他们必定把一句话拉长了,作两三截儿,咬文嚼字,拿着腔儿,哼哼唧唧的。
急的我冒火,他们那里知道?我们平儿先也是这么着,我就问着他:难道必定装蚊
子哼哼就算美人儿了?说了几遭儿才好些儿了。”李纨笑道:“都像你泼辣货才好。”
凤姐道:“这个丫头就好。刚才这两遭说话虽不多,口角儿就很剪断。”说着,又
向小红笑道:“明儿你伏侍我罢,我认你做干女孩儿。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
  小红听了,“扑哧”一笑。凤姐道:“你怎么笑?你说我年轻,比你能大几岁,
就做你的妈了?你做春梦呢!你打听打听,这些人比你大的赶着我叫妈,我还不理
呢,今儿抬举了你了。”小红笑道:“我不是笑这个,我笑奶奶认错了辈数儿了。
我妈是奶奶的干女孩儿,这会子又认我做干女孩儿!”凤姐道:“谁是你妈?”李
纨笑道:“你原来不认的他?他是林之孝的女孩儿。”凤姐听了,十分诧异,因说
道:“哦,是他的丫头啊。”又笑道:“林子孝两口子,都是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
的。我成日家说,他们倒是配就了的一对儿:一个‘天聋’,一个‘地哑’。那里
承望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你十几了?”小红道:“十七岁了。”又问名字。小
红道:“原叫‘红玉’,因为重了宝二爷,如今只叫小红了。”凤姐听说,将眉一
皱,把头一回,说道:“讨人嫌的很!得了‘玉’的便宜似的,你也‘玉’我也‘玉’。”
因说:“嫂子不知道,我和他妈说:‘赖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这府里谁是谁,
你替我好好儿的挑两个丫头我使。’他只管答应着;他饶不挑,倒把他的女孩儿送
给别处去。难道跟我必定不好?”李纨笑道:“你可是又多心了。进来在先,你说
在后,怎么怨的他妈?”凤姐也笑道:“既这么着,明儿我和宝玉说,叫他再要人,
叫这丫头跟我去。可不知本人愿意不愿意?”小红笑道:“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
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儿,也得见识见识。”
刚说着,只见王夫人的丫头来请,凤姐便辞了李纨去了。小红自回怡红院去,不在
话下。
  如今且说黛玉因夜间失寝,次日起来迟了,闻得众姐妹都在园中做饯花会,恐
人笑他痴懒,连忙梳洗了出来。刚到了院中,只见宝玉进门,来了便笑道:“好妹
妹,你昨儿告了我了没有?叫我悬了一夜的心。”黛玉便回头叫紫鹃:“把屋子收
拾了,下一扇纱屉子,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
把炉罩上。”一面说,一面又往外走。宝玉见他这样,还认作是昨日晌午的事,那
知晚间的这件公案?还打恭作揖的。黛玉正眼儿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门,一直找别
的姐妹去了。宝玉心中纳闷,自己猜疑:“看起这样光景来,不像是为昨儿的事。
但只昨日我回来的晚了,又没有见他,再没有冲撞他的去处儿了。”一面想,一面
由不得随后跟了来。
  只见宝钗探春正在那边看鹤舞,见黛玉来了,三个一同站着说话儿。又见宝玉
来了,探春便笑道:“宝哥哥身上好?我整整的三天没见你了。”宝玉笑道:“妹
妹身上好?我前儿还在大嫂子跟前问你呢。”探春道:“宝哥哥,你往这里来,我
和你说话。”宝玉听说,便跟了他,离了钗玉两个,到了一棵石榴树下。探春因说
道:“这几天,老爷没叫你吗?”宝玉笑道:“没有叫。”探春道:“昨儿我恍惚
听见说,老爷叫你出去来着。”宝玉笑道:“那想是别人听错了,并没叫我。”探
春又笑道:“这几个月,我又攒下有十来吊钱了。你还拿了去,明儿出门逛去的时
候,或是好字画,好轻巧玩意儿,替我带些来。”宝玉道:“我这么逛去,城里城
外大廊大庙的逛,也没见个新奇精致东西,总不过是那些金、玉、铜、磁器,没处
撂的古董儿,再么就是绸缎、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谁要那些作什么!像你
上回买的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儿,竹子根儿挖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子儿,就好
了,我喜欢的了不的。谁知他们都爱上了,都当宝贝儿似的抢了去了。”宝玉笑道:
“原来要这个。这不值什么,拿几吊钱出去给小子们,管拉两车来。”探春道:“小
厮们知道什么?你拣那有意思儿又不俗气的东西,你多替我带几件来,我还像上回
的鞋做一双你穿,比那双还加工夫,如何呢?”
  宝玉笑道:“你提起鞋来,我想起故事来了:一回穿着,可巧遇见了老爷,老
爷就不受用,问:‘是谁做的?’我那里敢提三妹妹,我就回说是前儿我的生日舅
母给的。老爷听了是舅母给的,才不好说什么了。半日还说:‘何苦来!虚耗人力,
作践绫罗,做这样的东西。’我回来告诉了袭人,袭人说:‘这还罢了,赵姨娘气
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经亲兄弟,鞋塌拉袜塌拉的没人看见,且做这些东西!’”探
春听说,登时沉下脸来,道:“你说,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做鞋的人
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这
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闲着没事作一双半双,爱给那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谁敢
管我不成?这也是他瞎气。”宝玉听了,点头笑道:“你不知道,他心里自然又有
个想头了。”
  探春听说,一发动了气,将头一扭,说道:“连你也糊涂了!他那想头,自然
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下贱的见识。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
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姐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
也不知道。论理我不该说他,但他忒昏愦的不像了!还有笑话儿呢:就是上回我给
你那钱,替我买那些玩的东西,过了两天,他见了我,就说是怎么没钱,怎么难过。
我也不理。谁知后来丫头们出去了,他就抱怨起我来,说我攒的钱为什么给你使,
倒不给环儿使呢!我听见这话,又好笑又好气。我就出来往太太跟前去了。”正说
着,只见宝钗那边笑道:“说完了?来罢。显见的是哥哥妹妹了,撂下别人,且说
体己去。我们听一句儿就使不得了?”说着,探春宝玉二人方笑着来了。
  宝玉因不见了黛玉,便知是他躲了别处去了。想了一想:“索性迟两日,等他
的气息一息再去也罢了。”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
地,因叹道:“这是他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等我送了去,明儿再问
着他。”说着,只见宝钗约着他们往后头去。宝玉道:“我就来。”等他二人去远,
把那花儿兜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和黛玉葬桃花的去处。
  将已到了花冢,犹未转过山坡,只听那边有呜咽之声,一面数落着,哭的好不
伤心。宝玉心下想道:“这不知是那屋里的丫头,受了委屈,跑到这个地方来哭?”
一面想,一面煞住脚步,听他哭道是: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初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
独把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侬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正是一面低吟,一面哽咽。那边哭的自己伤心,却不道这边听的早已疾倒了。
  要知端详,下回分解。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1-11 21:43:4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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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头·步李白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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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发表于 2005-11-12 05:32 资料 个人空间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QQ
第二十八回 蒋玉函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   话说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开门一事,错疑在宝玉身上。次日又可巧遇见饯花之期,正在一腔无明未曾发泄,又勾起伤春愁思,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哭了几声,便随口念了几句。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又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将来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如何解释这段悲伤!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  那黛玉正自伤感,忽听山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的不成?”抬头一看,见是宝玉,黛玉便啐道:“呸!我打量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长叹一声,自己抽身便走。  这里宝玉悲恸了一回,见黛玉去了,便知黛玉看见他躲开了,自己也觉无味。抖抖土起来,下山寻归旧路,往怡红院来。可巧看见黛玉在前头走,连忙赶上去,说道:“你且站着。我知道你不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今以后撩开手。”黛玉回头见是宝玉,待要不理他,听他说只说一句话,便道:“请说。”宝玉笑道:“两句话,说了你听不听呢?”黛玉听说,回头就走。宝玉在身后面叹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黛玉听见这话,由不得站住,回头道:“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 宝玉道:“嗳!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玩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收拾的干干净净收着,等着姑娘回来。一个桌子上吃饭,一个床儿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替丫头们都想到了。我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别人好。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里,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倒把外四路儿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妹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我隔母的?我也和你是独出,只怕你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一番心,有冤无处诉!”说着,不觉哭起来。  那时黛玉耳内听了这话,眼内见了这光景,心内不觉灰了大半,也不觉滴下泪来,低头不语。宝玉见这般形象,遂又说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任凭我怎么不好,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错处。就有一二分错处,你或是教导我,戒我下次,或骂我几句,打我几下,我都不灰心。谁知你总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儿,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好。就是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还得你说明了原故,我才得托生呢!”   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将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云外了,便说道:“你既这么说,为什么我去了,你不叫丫头开门呢!”宝玉诧异道:“这话从那里说起?我要是这么着,立刻就死了!”黛玉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讳!你说有呢就有,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呢!”宝玉道:“实在没有见你去,就是宝姐姐坐了一坐,就出来了。”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必是丫头们懒怠动,丧声歪气的,也是有的。”宝玉道:“想必是这个原故。等我回去问了是谁,教训教训他们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论理我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可就大了。”说着抿着嘴儿笑。宝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二人正说话,见丫头来请吃饭,遂都往前头来了。王夫人见了黛玉,因问道: “大姑娘,你吃那鲍太医的药可好些?”黛玉道:“也不过这么着。老太太还叫我吃王大夫的药呢。”宝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内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点儿风寒;不过吃两剂煎药,疏散了风寒,还是吃丸药的好。”王夫人道: “前儿大夫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我也忘了。”宝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药,不过叫他吃什么人参养荣丸。”王夫人道:“不是。”宝玉又道:“八珍益母丸?左归,右归?再不就是八味地黄丸?”王夫人道:“都不是。我只记得有个‘金刚’两个字的。”宝玉拍手笑道:“从来没听见有个什么‘金刚丸’!若有了‘金刚丸’,自然有‘菩萨散’了!”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宝钗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补心丹。” 王夫人笑道:“是这个名儿。如今我也糊涂了。”宝玉道:“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 宝玉笑道:“我老子再不为这个捶我。”   王夫人又道:“既有这个名儿,明儿就叫人买些来吃。”宝玉道:“这些药都是不中用的。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药,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么药就这么贵?”宝玉笑道:“当真的呢。我这个方子比别的不同,那个药名儿也古怪,一时也说不清,只讲那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诸如此类的药不算为奇,只在群药里算。那为君的药,说起来,唬人一跳!前年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给了他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寻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银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问宝姐姐。”宝钗听说,笑着摇手儿说道:“我不知道,也没听见。你别叫姨娘问我。”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宝丫头好孩子,不撒谎。”宝玉站在当地,听见如此说,一回身把手一拍,说道:“我说的倒是真话呢,倒说撒谎!”口里说着,忽一回身,只见林黛玉坐在宝钗身后抿着嘴笑,用手指头在脸上画着羞他。  凤姐因在里间屋里看着人放桌子,听如此说,便走来笑道:“宝兄弟不是撒谎,这倒是有的。前日薛大爷亲自和我来寻珍珠,我问他做什么,他说配药。他还抱怨说:‘不配也罢了,如今那里知道这么费事!’我问:‘什么药?’他说是宝兄弟说的方子,说了多少药,我也不记得。他又说:‘不是我就买几颗珍珠了,只是必要头上戴过的,所以才来寻几颗。要没有散的花儿,就是头上戴过的拆下来也使得。过后儿我拣好的再给穿了来。’我没法儿,只得把两枝珠子花儿现拆了给他。还要一块三尺长、上用的大红纱,拿乳钵研了面子呢。”凤姐说一句,宝玉念一句佛。凤姐说完了,宝玉又道:“太太打量怎么着?这不过也是将就罢咧。正经按方子,这珍珠宝石是要在古坟里找,有那古时富贵人家儿装裹的头面拿了来才好。如今那里为这个去刨坟掘墓?所以只是活人带过的也使得。”王夫人听了道:“阿弥陀佛,不当家花拉的!就是坟里有,人家死了几百年,这会子翻尸倒骨的,作了药也不灵啊。”   宝玉因向黛玉道:“你听见了没有?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脸望着黛玉说,却拿眼睛瞟着宝钗。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听听,宝姐姐不替他圆谎,他只问着我!”王夫人也道:“宝玉很会欺负你妹妹。”宝玉笑道:“太太不知道这个原故。宝姐姐先在家里住着,薛大哥的事他也不知道,何况如今在里头住着呢? 自然是越发不知道了。林妹妹才在背后,以为是我撒谎,就羞我。”   正说着,见贾母房里的丫头找宝玉和黛玉去吃饭。黛玉也不叫宝玉,便起身带着那丫头走。那丫头说:“等着宝二爷一块儿走啊。”黛玉道:“他不吃饭,不和咱们走,我先走了。”说着,便出去了。宝玉道:“我今儿还跟着太太吃罢。”王夫人道:“罢罢,我今儿吃斋,你正经吃你的去罢。”宝玉道:“我也跟着吃斋。” 说着,便叫那丫头:“去罢。”自己跑到桌子上坐了。王夫人向宝钗等笑道:“你们只管吃你们的,由他去罢。”宝钗因笑道:“你正经去罢。吃不吃,陪着林妹妹走一趟,他心里正不自在呢。何苦来?”宝玉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   一时吃过饭,宝玉一则怕贾母惦记,二则也想着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探春惜春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的是什么?吃饭吃茶也是这么忙碌碌的。”宝钗笑道:“你叫他快吃了瞧黛玉妹妹去罢。叫他在这里胡闹什么呢?”宝玉吃了茶便出来,一直往西院来。可巧走到凤姐儿院前,只见凤姐儿在门前站着,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见宝玉来了,笑道:“你来的好,进来,进来,替我写几个字儿。”宝玉只得跟了进来。到了房里,凤姐命人取过笔砚纸来,向宝玉道:“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各色上用纱一百匹,金项圈四个。”宝玉道:“这算什么?又不是帐,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儿?”凤姐儿道:“你只管写上,横竖我自己明白就罢了。”宝玉听说,只得写了。凤姐一面收起来,一面笑道:“还有句话告诉你,不知依不依?你屋里有个丫头叫小红的,我要叫了来使唤,明儿我再替你挑一个,可使得么?”宝玉道:“我屋里的人也多的很,姐姐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何必问我?”凤姐笑道:“既这么着,我就叫人带他去了。”宝玉道:“只管带去罢。”说着要走。凤姐道:“你回来,我还有一句话呢。”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话等回来罢。”   说着,便至贾母这边。只见都已吃完了饭了。贾母因问道:“跟着你娘吃了什么好的了?”宝玉笑道:“也没什么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饭。”因问:“林姑娘在那里?”贾母道:“里头屋里呢。”宝玉进来,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黛玉弯着腰拿剪子裁什么呢。宝玉走进来,笑道:“哦!这是做什么呢?才吃了饭,这么控着头,一会子又头疼了。”黛玉并不理,只管裁他的。有一个丫头说道:“那块绸子角儿还不好呢,再熨熨罢。”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说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宝玉听了,自是纳闷。只见宝钗、探春等也来了,和贾母说了一回话,宝钗也进来问:“妹妹做什么呢?”因见林黛玉裁剪,笑道:“越发能干了,连裁铰都会了。”黛玉笑道:“这也不过是撒谎哄人罢了。” 宝钗笑道:“我告诉你个笑话儿,才刚为那个药,我说了个不知道,宝兄弟心里就不受用了。”黛玉道:“理他呢,过会子就好了。”宝玉向宝钗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没人,你抹骨牌去罢。”宝钗听说,便笑道:“我是为抹骨牌才来么?” 说着便走了。黛玉道:“你倒是去罢,这里有老虎,看吃了你!”说着又裁。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还陪笑说道:“你也去逛逛,再裁不迟。”黛玉总不理。宝玉便问丫头们:“这是谁叫他裁的?”黛玉见问丫头们,便说道:“凭他谁叫我裁,也不管二爷的事。”宝玉方欲说话,只见有人进来,回说“外头有人请呢”。宝玉听了,忙撤身出来。黛玉向外头说道:“阿弥陀佛,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   宝玉来到外面,只见焙茗说:“冯大爷家请。”宝玉听了,知道是昨日的话,便说:“要衣裳去。”就自己往书房里来。焙茗一直到了二门前等人,只见出来了一个老婆子,焙茗上去说道:“宝二爷在书房里等出门的衣裳,你老人家进去带个信儿。”那婆子啐道:“呸!放你娘的屁!宝玉如今在园里住着,跟他的人都在园里,你又跑了这里来带信儿了!”焙茗听了笑道:“骂的是,我也糊涂了!”说着,一径往东边二门前来。可巧门上小厮在甬路底下踢球,焙茗将原故说了,有个小厮跑了进去,半日才抱了一个包袱出来,递给焙茗。回到书房里,宝玉换上,叫人备马,只带着焙茗、锄药、双瑞、寿儿四个小厮去了。  一径到了冯紫英门口,有人报与冯紫英,出来迎接进去。只见薛蟠早已在那里久候了,还有许多唱曲儿的小厮们,并唱小旦的蒋玉函,锦香院的妓女云儿。大家都见过了,然后吃茶。宝玉擎茶笑道:“前儿说的‘幸与不幸’之事,我昼夜悬想,今日一闻呼唤即至。”冯紫英笑道:“你们令姑表弟兄倒都心实。前日不过是我的设辞,诚心请你们喝一杯酒,恐怕推托,才说下这句话。谁知都信了真了。”说毕,大家一笑。然后摆上酒来,依次坐定。冯紫英先叫唱曲儿的小厮过来递酒,然后叫云儿也过来敬三钟。那薛蟠三杯落肚,不觉忘了情,拉着云儿的手笑道:“你把那体己新鲜曲儿唱个我听,我喝一坛子,好不好?”云儿听说,只得拿起琵琶来,唱道:  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惦记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唱毕,笑道:“你喝一坛子罢了。”薛蟠听说,笑道:“不值一坛,再唱好的来。”   宝玉笑道:“听我说罢:这么滥饮,易醉而无味。我先喝一大海,发一个新令,有不遵者,连罚十大海,逐出席外,给人斟酒。”冯紫英蒋玉函等都道:“有理,有理。”宝玉拿起海来,一气饮尽,说道:“如今要说‘悲’‘愁’‘喜’‘乐’ 四个字,却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个字的原故。说完了,喝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薛蟠不等说完,先站起来拦道:“我不来,别算我。这竟是玩我呢!”云儿也站起来,推他坐下,笑道:“怕什么?这还亏你天天喝酒呢,难道连我也不及? 我回来还说呢。说是了罢,不是了不过罚上几杯,那里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乱令,倒喝十大海,下去斟酒不成?”众人都拍手道:“妙!”薛蟠听说无法,只得坐了。  听宝玉说道:“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众人听了,都说道:“好!”薛蟠独扬着脸,摇头说:“不好,该罚。”众人问:“如何该罚?”薛蟠道:“他说的我全不懂,怎么不该罚?”云儿便拧他一把,笑道:“你悄悄儿的想你的罢。回来说不出来,又该罚了。”于是拿琵琶听宝玉唱道: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满喉,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唱完,大家齐声喝彩,独薛蟠说:“没板儿。”宝玉饮了门杯,便拈起一片梨来,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完了令。  下该冯紫英,说道:“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说毕,端起酒来,唱道:  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唱完,饮了门杯,说道:“‘鸡声茅店月’。”令完。  下该云儿,云儿便说道:“女儿悲,将来终身倚靠谁?”薛蟠笑道:“我的儿,有你薛大爷在,你怕什么?”众人都道:“别混他,别混他!”云儿又道:“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薛蟠道:“前儿我见了你妈,还嘱咐他,不叫他打你呢。” 众人都道:“再多说的,罚酒十杯!”薛蟠连忙自己打了一个嘴巴子,说道:“没耳性,再不许说了。”云儿又说:“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说完,便唱道:  豆蔻花开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钻不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 唱毕,饮了门杯,说道:“‘桃之夭夭’。”令完,下该薛蟠。  薛蟠道:“我可要说了:女儿悲——”说了,半日不见说底下的。冯紫英笑道: “悲什么?快说。”薛蟠登时急的眼睛铃铛一般,便说道:“女儿悲——”又咳嗽了两声,方说道:“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薛蟠道: “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一个女儿嫁了汉子,要做忘八,怎么不伤心呢?”众人笑的弯着腰说道:“你说的是!快说底下的罢。”薛蟠瞪了瞪眼,又说道:“女儿愁——”说了这句,又不言语了。众人道:“怎么愁?”薛蟠道:“绣房钻出个大马猴。”众人哈哈笑道:“该罚,该罚!先还可恕,这句更不通了。”说着,便要斟酒。宝玉道:“押韵就好。”薛蟠道:“令官都准了,你们闹什么!”众人听说方罢了。云儿笑道:“下两句越发难说了,我替你说罢。”薛蟠道:“胡说!当真我就没好的了?听我说罢: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众人听了,都诧异道:“这句何其太雅?”薛蟠道:“女儿乐,一根往里戳。”众人听了,都回头说道: “该死,该死!快唱了罢。”薛蟠便唱道:“一个蚊子哼哼哼。”众人都怔了,说道:“这是个什么曲儿?”薛蟠还唱道:“两个苍蝇嗡嗡嗡。”众人都道:“罢,罢,罢!”薛蟠道:“爱听不听,这是新鲜曲儿,叫做‘哼哼韵’儿,你们要懒怠听,连酒底儿都免了,我就不唱。”众人都道:“免了罢,倒别耽误了别人家。”   于是蒋玉函说道:“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说毕,唱道: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娇,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巧。呀!看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唱毕,饮了门杯,笑道:“这诗词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见了一副对子,只记得这句,可巧席上还有这件东西。”说毕,便干了酒,拿起一朵木樨来,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众人都倒依了完令,薛蟠又跳起来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该罚,该罚!这席上并没有宝贝,你怎么说起宝贝来了?”蒋玉函忙说道:“何曾有宝贝?”薛蟠道:“你还赖呢!你再说。”蒋玉函只得又念了一遍。薛蟠道:“这 ‘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你们不信只问他!”说毕,指着宝玉。宝玉没好意思起来,说:“薛大哥,你该罚多少?”薛蟠道:“该罚,该罚!”说着,拿起酒来,一饮而尽。冯紫英和蒋玉函等还问他原故,云儿便告诉了出来,蒋玉函忙起身陪罪。众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   少刻,宝玉出席解手,蒋玉函随着出来,二人站在廊檐下,蒋玉函又赔不是。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的攥着他的手,叫他:“闲了往我们那里去。还有一句话问你,也是你们贵班中,有一个叫琪官儿的,他如今名驰天下,可惜我独无缘一见。”蒋玉函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儿。”宝玉听说,不觉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虚传。今儿初会,却怎么样呢?”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将一个玉扇坠解下来,递给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谊。”琪官接了,笑道:“无功受禄,何以克当?也罢,我这里也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才系上,还是簇新,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说毕撩衣,将系小衣儿的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下来递给宝玉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给我系着。”宝玉听说,喜不自禁,连忙接了,将自己一条松花汗巾解下来递给琪官。二人方束好,只听一声大叫:“我可拿住了!”只见薛蟠跳出来,拉着二人道:“放着酒不喝,两个人逃席出来,干什么?快拿出来我瞧瞧。”二人都道:“没有什么。”薛蟠那里肯依,还是冯紫英出来才解开了。复又归坐饮酒,至晚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宽衣吃茶,袭人见扇上的坠儿没了,便问他:“往那里去了?” 宝玉道:“马上丢了。”袭人也不理论。及睡时,见他腰里一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子,便猜着了八九分,因说道:“你有了好的系裤子了,把我的那条还我罢。”宝玉听说,方想起那汗巾子原是袭人的,不该给人。心里后悔,口里说不出来,只得笑道:“我赔你一条罢。”袭人听了,点头叹道:“我就知道你又干这些事了,也不该拿我的东西给那些混帐人哪。也难为你心里没个算计儿!”还要说几句,又恐怄上他的酒来,少不得也睡了。一宿无话。  次日天明方醒,只见宝玉笑道:“夜里失了盗也不知道,你瞧瞧裤子上。”袭人低头一看,只见昨日宝玉系的那条汗巾子,系在自己腰里了,便知是宝玉夜里换的,忙一顿就解下来,说道:“我不希罕这行子,趁早儿拿了去。”宝玉见他如此,只得委婉解劝了一回。袭人无法,暂且系上。过后宝玉出去,终久解下来,扔在个空箱子里了,自己又换了一条系着。  宝玉并未理论。因问起:“昨日可有什么事情?”袭人便回说:“二奶奶打发人叫了小红去了。他原要等你来着,我想什么要紧,我就做了主,打发他去了。” 宝玉道:“很是。我已经知道了,不必等我罢了。”袭人又道:“昨儿贵妃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还有端午儿的节礼也赏了。”说着,命小丫头来,将昨日的所赐之物取出来,却是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宝玉见了,喜不自胜,问:“别人的也都是这个吗?”袭人道:“老太太多着一个香玉如意,一个玛瑙枕。老爷、太太、姨太太的,只多着一个香玉如意。你的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和数珠儿,别的都没有。大奶奶、二奶奶他两个是每人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儿,两个锭子药。”   宝玉听了,笑道:“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袭人道:“昨儿拿出来,都是一分一分的写着签子,怎么会错了呢。你的是在老太太屋里,我去拿了来了的。老太太说了:明儿叫你一个五更天进去谢恩呢。”宝玉道:“自然要走一趟。”说着,便叫了紫鹃来: “拿了这个到你们姑娘那里去,就说是昨儿我得的,爱什么留下什么。”紫鹃答应了,拿了去。不一时回来,说:“姑娘说了,昨儿也得了,二爷留着罢。”宝玉听说,便命人收了。  刚洗了脸出来,要往贾母那里请安去,只见黛玉顶头来了,宝玉赶上去笑道: “我的东西叫你拣,你怎么不拣?”黛玉昨日所恼宝玉的心事,早又丢开,只顾今日的事了,因说道:“我没这么大福气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哪‘玉’ 的,我们不过是个草木人儿罢了!”宝玉听他提出“金玉”二字来,不觉心里疑猜,便说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黛玉听他这话,便知他心里动了疑了,忙又笑道:“好没意思,白白的起什么誓呢?谁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宝玉道:“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有第五个人,我也起个誓。”黛玉道:“你也不用起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 ‘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宝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是这么样的。” 黛玉道:“昨儿宝丫头他不替你圆谎,你为什么问着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么样了!”正说着,只见宝钗从那边来了,二人便走开了。  宝钗分明看见,只装没看见,低头过去了。到了王夫人那里,坐了一回,然后到了贾母这边,只见宝玉也在这里呢。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日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和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惦记着黛玉,并不理论这事。此刻忽见宝玉笑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那香串子呢?”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  宝钗原生的肌肤丰泽,一时褪不下来,宝玉在傍边看着雪白的胳膊,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若长在林姑娘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我没福。”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又呆了。宝钗褪下串子来给他,他也忘了接。宝钗见他呆呆的,自己倒不好意思的,起来扔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绢子笑呢。宝钗道: “你又禁不得风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房里来着。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宝钗道:“呆雁在那里呢? 我也瞧瞧。”黛玉道:“我才出来,他就‘忒儿’的一声飞了。”口里说着,将手里的绢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宝玉不知,正打在眼上,“嗳哟”了一声。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1-11 21:45:02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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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2 05:46 资料 个人空间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QQ
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多情女情重愈斟情   话说宝玉正自发怔,不想黛玉将手帕子扔了来,正碰在眼睛上,倒唬了一跳,问:“这是谁?”黛玉摇着头儿笑道:“不敢,是我失了手。因为宝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给他看,不想失了手。”宝玉揉着眼睛,待要说什么,又不好说的。  一时凤姐儿来了。因说起初一日在清虚观打醮的事来,约着宝钗、宝玉、黛玉等看戏去。宝钗笑道:“罢,罢,怪热的,什么没看过的戏!我不去。”凤姐道: “他们那里凉快,两边又有楼。咱们要去,我头几天先打发人去,把那些道士都赶出去,把楼上打扫了,挂起帘子来,一个闲人不许放进庙去,才是好呢。我已经回了太太了,你们不去,我自家去。这些日子也闷的很了,家里唱动戏,我又不得舒舒服服的看。”贾母听说,就笑道:“既这么着,我和你去。”凤姐听说,笑道: “老祖宗也去?敢仔好,可就是我又不得受用了。”贾母道:“到明儿我在正面楼上,你在傍边楼上,你也不用到我这边来立规矩,可好不好?”凤姐笑道:“这就是老祖宗疼我了。”贾母因向宝钗道:“你也去,连你母亲也去;长天老日的,在家里也是睡觉。”宝钗只得答应着。  贾母又打发人去请了薛姨妈,顺路告诉王夫人,要带了他们姊妹去。王夫人因一则身上不好,二则预备元春有人出来,早已回了不去的;听贾母如此说,笑道: “还是这么高兴。打发人去到园里告诉,有要逛去的,只管初一跟老太太逛去。” 这个话一传开了,别人还可已,只是那些丫头们,天天不得出门槛儿,听了这话谁不要去,就是各人的主子懒怠去,他也百般的撺掇了去:因此李纨等都说去。贾母心中越发喜欢,早已吩咐人去打扫安置,不必细说。  单表到了初一这一日,荣国府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那底下执事人等,听见是贵妃做好事,贾母亲去拈香,况是端阳佳节,因此凡动用的物件,一色都是齐全的,不同往日。少时贾母等出来,贾母坐一乘八人大轿,李氏、凤姐、薛姨妈每人一乘四人轿,宝钗、黛玉二人共坐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然后贾母的丫头鸳鸯、鹦鹉、琥珀、珍珠,黛玉的丫头紫鹃、雪雁、鹦哥,宝钗的丫头莺儿、文杏,迎春的丫头司棋、绣橘,探春的丫头侍书、翠墨,惜春的丫头入画、彩屏,薛姨妈的丫头同喜、同贵,外带香菱,香菱的丫头臻儿,李氏的丫头素云、碧月,凤姐儿的丫头平儿、丰儿、小红,并王夫人的两个丫头金钏、彩云,也跟了凤姐儿来。奶子抱着大姐儿,另在一辆车上。还有几个粗使的丫头,连上各房的老嬷嬷奶妈子,并跟着出门的媳妇子们,黑压压的站了一街的车。那街上的人见是贾府去烧香,都站在两边观看。那些小门小户的妇女,也都开了门在门口站着,七言八语,指手画脚,就像看那过会的一般。只见前头的全副执事摆开,一位青年公子骑着银鞍白马,彩辔朱缨,在那八人轿前领着那些车轿人马,浩浩荡荡,一片锦绣香烟,遮天压地而来。却是鸦雀无闻,只有车轮马蹄之声。  不多时,已到了清虚观门口。只听钟鸣鼓响,早有张法官执香披衣,带领众道士在路旁迎接。宝玉下了马,贾母的轿刚至山门以内,见了本境城隍土地各位泥塑圣像,便命住轿。贾珍带领各子弟上来迎接。凤姐儿的轿子却赶在头里先到了,带着鸳鸯等迎接上来,见贾母下了轿,忙要搀扶。可巧有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儿,拿着个剪筒,照管各处剪蜡花儿,正欲得便且藏出去,不想一头撞在凤姐儿怀里。凤姐便一扬手照脸打了个嘴巴,把那小孩子打了一个斤斗,骂道:“小野杂种!往那里跑?”那小道士也不顾拾烛剪,爬起来往外还要跑。正值宝钗等下车,众婆娘媳妇正围随的风雨不透,但见一个小道士滚了出来,都喝声叫:“拿,拿!打,打!” 贾母听了,忙问:“是怎么了?”贾珍忙过来问。凤姐上去搀住贾母,就回说:“一个小道士儿剪蜡花的,没躲出去,这会子混钻呢。”贾母听说,忙道:“快带了那孩子来,别唬着他。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惯了的,那里见过这个势派? 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怜见儿的。他老子娘岂不疼呢。”说着,便叫贾珍去好生带了来。贾珍只得去拉了,那孩子一手拿着蜡剪,跪在地下乱颤。贾母命贾珍拉起来,叫他不用怕,问他几岁了。那孩子总说不出话来。贾母还说:“可怜见儿的!”又向贾珍道:“珍哥带他去罢。给他几个钱买果子吃,别叫人难为了他。”贾珍答应,领出去了。  这里贾母带着众人,一层一层的瞻拜观玩。外面小厮们见贾母等进入二层山门,忽见贾珍领了个小道士出来,叫人:“来带了去,给他几百钱,别难为了他。” 家人听说,忙上来领去。贾珍站在台阶上,因问:“管家在那里?”底下站的小厮们见问,都一齐喝声说:“叫管家!”登时林之孝一手整理着帽子,跑进来,到了贾珍跟前。贾珍道:“虽然这里地方儿大,今儿咱们的人多,你使的人,你就带了在这院里罢,使不着的,打发到那院里去。把小么儿们多挑几个在这二层门上和两边的角门上,伺候着要东西传话。你可知道不知道?今儿姑娘奶奶们都出来,一个闲人也不许到这里来。”林之孝忙答应“知道”,又说了几个“是”。贾珍道:“去罢。”又问:“怎么不见蓉儿?”一声未了,只见贾蓉从钟楼里跑出来了。贾珍道: “你瞧瞧,我这里没热,他倒凉快去了!”喝命家人啐他。那小厮们都知道贾珍素日的性子,违拗不得,就有个小厮上来向贾蓉脸上啐了一口。贾珍还瞪着他,那小厮便问贾蓉:“爷还不怕热,哥儿怎么先凉快去了?”贾蓉垂着手,一声不敢言语。那贾芸、贾萍、贾芹等听见了,不但他们慌了,并贾琏、贾、贾琼等也都忙了,一个一个都从墙根儿底下慢慢的溜下来了。贾珍又向贾蓉道:“你站着做什么?还不骑了马跑到家里告诉你娘母子去!老太太和姑娘们都来了,叫他们快来伺候!” 贾蓉听说,忙跑了出来,一叠连声的要马。一面抱怨道:“早都不知做什么的,这会子寻趁我。”一面又骂小子:“捆着手呢么?马也拉不来!”要打发小厮去,又恐怕后来对出来,说不得亲自走一趟,骑马去了。  且说贾珍方要抽身进来,只见张道士站在傍边,陪笑说道:“论理,我不比别人,应该里头伺候;只因天气炎热,众位千金都出来了,法官不敢擅入,请爷的示下。恐老太太问,或要随喜那里,我只在这里伺候罢了。”贾珍知道这张道士虽然是当日荣国公的替身,曾经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为神仙,所以不敢轻慢。二则他又常往两个府里去,太太姑娘们都是见的。今见他如此说,便笑道:“咱们自己,你又说起这话来。再多说,我把你这胡子还揪了你的呢!还不跟我进来呢。”那张道士呵呵的笑着,跟了贾珍进来。  贾珍到贾母跟前,控身陪笑,说道:“张爷爷进来请安。”贾母听了,忙道: “请他来。”贾珍忙去搀过来。那张道士先呵呵笑道:“无量寿佛!老祖宗一向福寿康宁,众位奶奶姑娘纳福!一向没到府里请安,老太太气色越发好了。”贾母笑道:“老神仙你好?”张道士笑道:“托老太太的万福,小道也还康健。别的倒罢了,只记挂着哥儿,一向身上好?前日四月二十六,我这里做遮天大王的圣诞,人也来的少,东西也很干净,我说请哥儿来逛逛,怎么说不在家?”贾母说道:“果真不在家。”一面回头叫宝玉。  谁知宝玉解手儿去了,才来,忙上前问:“张爷爷好?”张道士也抱住问了好,又向贾母笑道:“哥儿越发发福了。”贾母道:“他外头好,里头弱。又搭着他老子逼着他念书,生生儿的把个孩子逼出病来了。”张道士道:“前日我在好几处看见哥儿写的字,做的诗,都好的了不得。怎么老爷还抱怨哥儿不大喜欢念书呢?依小道看来,也就罢了。”又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酸酸的。贾母听了,也由不得有些戚惨,说道:“正是呢。我养了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还像他爷爷。”那张道士又向贾珍道:“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儿的不用说了,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罢?”说毕,又呵呵大笑道:“前日在一个人家儿,看见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长的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提亲了。要论这小姐的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的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请了示下,才敢提去呢。”贾母道:“上回有个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如今也讯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儿配的上,就来告诉我。就是那家子穷,也不过帮他几两银子就完了。只是模样儿性格儿难得好的。”   说毕,只见凤姐儿笑道:“张爷爷,我们丫头的寄名符儿,你也不换去,前儿亏你还有那么大脸,打发人和我要鹅黄缎子去!要不给你,又恐怕你那老脸上下不来。”张道士哈哈大笑道:“你瞧,我眼花了!也没见奶奶在这里,也没道谢。寄名符早已有了,前日原想送去,不承望娘娘来做好事,也就混忘了。还在佛前镇着呢。等着我取了来。”说着,跑到大殿上,一时拿了个茶盘,搭着大红蟒缎经袱子,托出符来。大姐儿的奶子接了符。张道士才要抱过大姐儿来,只见凤姐笑道:“你就手里拿出来罢了,又拿个盘子托着!”张道士道:“手里不干不净的,怎么拿? 用盘子洁净些。”凤姐笑道:“你只顾拿出盘子,倒唬了我一跳。我不说你是为送符,倒像和我们化布施来了。”众人听说哄然一笑,连贾珍也掌不住笑了。贾母回头道:“猴儿,猴儿!你不怕下割舌地狱?”凤姐笑道:“我们爷儿们不相干。他怎么常常的说我该积阴骘、迟了就短命呢?”张道士也笑道:“我拿出盘子来,一举两用,倒不为化布施,倒要把哥儿的那块玉请下来,托出去给那些远来的道友和徒子徒孙们见识见识。”贾母道:“既这么着,你老人家老天拔地的,跑什么呢,带着他去瞧了叫他进来,就是了。”张道士道:“老太太不知道,看着小道是八十岁的人,托老太太的福,倒还硬朗;二则外头的人多气味难闻,况且大暑热的天,哥儿受不惯,倘或哥儿中了腌气味,倒值多了。”贾母听说,便命宝玉摘下通灵玉来,放在盘内。那张道士兢兢业业的用蟒袱子垫着,捧出去了。  这里贾母带着众人各处游玩一回,方去上楼。只见贾珍回说:“张爷爷送了玉来。”刚说着,张道士捧着盘子走到跟前,笑道:“众人托小道的福,见了哥儿的玉,实在稀罕,都没什么敬贺的,这是他们各人传道的法器,都愿意为敬贺之礼。虽不稀罕,哥儿只留着玩耍赏人罢。”贾母听说,向盘内看时,只见也有金璜,也有玉,或有“事事如意”,或有“岁岁平安”,皆是珠穿宝嵌、玉琢金镂,共有三五十件。因说道:“你也胡闹。他们出家人,是那里来的?何必这样?这断不能收。” 张道士笑道:“这是他们一点敬意,小道也不能阻挡。老太太要不留下,倒叫他们看着小道微薄,不像是门下出身了。”贾母听如此说,方命人接下了。宝玉笑道: “老太太,张爷爷既这么说,又推辞不得,我要这个也无用,不如叫小子捧了这个,跟着我出去散给穷人罢。”贾母笑道:“这话说的也是。”张道士忙拦道:“哥儿虽要行好,但这些东西虽说不甚稀罕,也到底是几件器皿。若给了穷人,一则与他们也无益,二则反倒遭塌了这些东西。要舍给穷人,何不就散钱给他们呢?”宝玉听说,便命:“收下,等晚上拿钱施舍罢。”说毕,张道士方才退出。  这里贾母和众人上了楼,在正面楼上归坐。凤姐等上了东楼。众丫头等在西楼轮流伺候。一时贾珍上来回道:“神前拈了戏,头一本是《白蛇记》。”贾母便问: “是什么故事?”贾珍道:“汉高祖斩蛇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满床笏》。”贾母点头道:“倒是第二本?也还罢了。神佛既这样,也只得如此。”又问:“第三本?”贾珍道:“第三本是《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言语。贾珍退下来,走至外边,预备着申表、焚钱粮、开戏,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在楼上,坐在贾母傍边,因叫个小丫头子捧着方才那一盘子东西,将自己的玉带上,用手翻弄寻拨,一件一件的挑与贾母看。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像是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原来是云儿有这个。”宝玉道:“他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黛玉冷笑道:“他在别的上头心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他才是留心呢。”宝钗听说,回头装没听见。宝玉听见史湘云有这件东西,自己便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忽又想到怕人看见他听是史湘云有了,他就留着这件,因此手里揣着,却拿眼睛瞟人。只见众人倒都不理论,惟有黛玉瞅着他点头儿,似有赞叹之意。宝玉心里不觉没意思起来,又掏出来,瞅着黛玉讪笑道:“这个东西有趣儿,我替你拿着,到家里穿上个穗子你带,好不好?”黛玉将头一扭道:“我不稀罕。”宝玉笑道:“你既不稀罕,我可就拿着了。”说着,又揣起来。  刚要说话,只见贾珍之妻尤氏和贾蓉续娶的媳妇胡氏,婆媳两个来了,见过贾母。贾母道:“你们又来做什么,我不过没事来逛逛。”一句话说了,只见人报: “冯将军家有人来了。”原来冯紫英家听见贾府在庙里打醮,连忙预备猪羊、香烛、茶食之类,赶来送礼。凤姐听了,忙赶过正楼来,拍手笑道:“嗳呀!我却没防着这个。只说咱们娘儿们来闲逛逛,人家只当咱们大摆斋坛的来送礼。都是老太太闹的!这又不得预备赏封儿。”刚说了,只见冯家的两个管家女人上楼来了。冯家两个未去,接着赵侍郎家也有礼来了。于是接二连三,都听见贾府打醮,女眷都在庙里,凡一应远亲近友,世家相与,都来送礼。贾母才后悔起来,说:“又不是什么正经斋事,我们不过闲逛逛,没的惊动人。”因此虽看了一天戏,至下午便回来了。次日便懒怠去。凤姐又说:“‘打墙也是动土’,已经惊动了人,今儿乐得还去逛逛。”贾母因昨日见张道士提起宝玉说亲的事来,谁知宝玉一日心中不自在,回家来生气,嗔着张道士与他说了亲,口口声声说“从今以后,再不见张道士了”,别人也并不知为什么原故。二则黛玉昨日回家,又中了暑。因此二事,贾母便执意不去了。凤姐见不去,自己带了人去,也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因见黛玉病了,心里放不下,饭也懒怠吃,不时来问,只怕他有个好歹。黛玉因说道:“你只管听你的戏去罢,在家里做什么?”宝玉因昨日张道士提亲之事,心中大不受用,今听见黛玉如此说,心里因想道:“别人不知道我的心还可恕,连他也奚落起我来。”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烦恼加了百倍。要是别人跟前,断不能动这肝火,只是黛玉说了这话,倒又比往日别人说这话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脸来,说道:“我白认得你了!罢了,罢了!”黛玉听说,冷笑了两声道:“你白认得了我吗?我那里能够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你的呢!”宝玉听了,便走来,直问到脸上道:“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黛玉一时解不过这话来。宝玉又道:“昨儿还为这个起了誓呢,今儿你到底儿又重我一句!我就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呢?”黛玉一闻此言,方想起昨日的话来。今日原自己说错了,又是急,又是愧,便抽抽搭搭的哭起来,说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呢! 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拦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煞性子!”   原来宝玉自幼生成来的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如今稍知些事,又看了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所以早存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起来,我也将真心真意瞒起来,都只用假意试探,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事。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解烦恼,反来拿这个话堵噎我,可见我心里时时刻刻白有你,你心里竟没我了。”宝玉是这个意思,只口里说不出来。那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人的呢?我就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无闻的,方见的是待我重,无毫发私心了。怎么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呢?可知你心里时时有这个‘金玉’的念头。我一提,你怕我多心,故意儿着急,安心哄我。”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就立刻因你死了,也是情愿的。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那才是你和我近,不和我远。”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就是了。你好,我自然好。你要把自己丢开,只管周旋我,是你不叫我近你,竟叫我远了。”   看官,你道两个人原是一个心,如此看来,却都是多生了枝叶,将那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了。此皆他二人素昔所存私心,难以备述。如今只说他们外面的形容。  那宝玉又听见他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来,便赌气向颈上摘下通灵玉来,咬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劳什子! 我砸了你,就完了事了!”偏生那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风不动。宝玉见不破,便回身找东西来砸。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你砸那哑吧东西?有砸他的,不如来砸我!”   二人闹着,紫鹃雪雁等忙来解劝。后来见宝玉下死劲的砸那玉,忙上来夺,又夺不下来。见比往日闹的大了,少不得去叫袭人。袭人忙赶了来,才夺下来。宝玉冷笑道:“我是砸我的东西,与你们什么相干!”袭人见他脸都气黄了,眉眼都变了,从来没气的这么样,便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合妹妹拌嘴,不犯着砸他;倘或砸坏了,叫他心里脸上怎么过的去呢?”黛玉一行哭着,一行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宝玉连袭人不如,越发伤心大哭起来。心里一急,方才吃的香薷饮,便承受不住,“哇”的一声,都吐出来了。紫鹃忙上来用绢子接住,登时一口一口的,把块绢子吐湿。雪雁忙上来捶揉。紫鹃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些。才吃了药,好些儿,这会子因和宝二爷拌嘴,又吐出来了;倘或犯了病,宝二爷怎么心里过的去呢?”宝玉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黛玉竟还不如紫鹃呢。又见黛玉脸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凑,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怯弱。宝玉见了这般,又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和他较证,这会子他这样光景,我又替不了他。”心里想着,也由不得滴下泪来了。  袭人守着宝玉,见他两个哭的悲痛,也心酸起来。又摸着宝玉的手冰凉,要劝宝玉不哭罢,一则恐宝玉有什么委屈闷在心里,二则又恐薄了黛玉:两头儿为难。正是女儿家的心性,不觉也流下泪来。紫鹃一面收拾了吐的药,一面拿扇子替黛玉轻轻的扇着,见三个人都鸦雀无声,各自哭各自的,索性也伤起心来,也拿着绢子拭泪。四个人都无言对泣。还是袭人勉强笑向宝玉道:“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和林姑娘拌嘴呀。”黛玉听了,也不顾病,赶来夺过去,顺手抓起一把剪子来就铰。袭人紫鹃刚要夺,已经剪了几段。黛玉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稀罕,自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呢!”袭人忙接了玉道:“何苦来!这是我才多嘴的不是了。”宝玉向黛玉道:“你只管铰!我横竖不带他,也没什么。”   只顾里头闹,谁知那些老婆子们见黛玉大哭大吐,宝玉又砸玉,不知道要闹到什么田地儿,便连忙的一齐往前头去回了贾母王夫人知道,好不至于连累了他们。那贾母王夫人见他们忙忙的做一件正经事来告诉,也都不知有了什么原故,便一齐进园来瞧。急的袭人抱怨紫鹃:“为什么惊动了老太太、太太?”紫鹃又只当是袭人着人去告诉的,也抱怨袭人。那贾母王夫人进来,见宝玉也无言,黛玉也无话,问起来,又没为什么事,便将这祸移到袭人紫鹃两个人身上,说:“为什么你们不小心伏侍,这会子闹起来都不管呢?”因此将二人连骂带说教训了一顿。二人都没的说,只得听着。还是贾母带出宝玉去了,方才平伏。  过了一日,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家里摆酒唱戏,贾府诸人都去了。宝玉因得罪了黛玉,二人总未见面,心中正自后悔,无精打彩,那里还有心肠去看戏,因而推病不去。黛玉不过前日中了些暑溽之气,本无甚大病,听见他不去,心里想: “他是好吃酒听戏的,今日反不去,自然是因为昨儿气着了;再不然他见我不去,他也没心肠去。只是昨儿千不该万不该铰了那玉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带了,还得我穿了他才带。”因而心中十分后悔。那贾母见他两个都生气,只说趁今儿那边去看戏,他两个见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老人家急的抱怨说:“我这老冤家,是那一世里造下的孽障?偏偏儿的遇见了这么两个不懂事的小冤家儿,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真的是俗语儿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了。几时我闭了眼,断了这口气,任凭你们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他娘的又不咽这口气!”自己抱怨着,也哭起来了。谁知这个话传到宝玉黛玉二人耳内,他二人竟从来没有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话儿,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着头细嚼这句话的滋味儿,不觉的潸然泪下。虽然不曾会面,却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正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 了。袭人因劝宝玉道:“千万不是,都是你的不是。往日家里的小厮们和他的姐姐妹妹拌嘴,或是两口子分争,你要是听见了,还骂那些小厮们蠢,不能体贴女孩儿们的心肠;今儿怎么你也这么着起来了?明儿初五,大节下的,你们两个再这么仇人似的,老太太越发要生气了,一定弄的大家不安生。依我劝你,正经下个气儿,赔个不是,大家还是照常一样儿的,这么着不好吗?”宝玉听了,不知依与不依。  要知端详,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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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椿龄画蔷痴及局外   话说林黛玉自与宝玉口角后也觉后悔,但又无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闷闷如有所失。紫鹃也看出八九,便劝道:“论前儿的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别人不知宝玉的脾气,难道咱们也不知道?为那玉也不是闹了一遭两遭了。”黛玉啐道:“呸! 你倒来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么浮躁了?”紫鹃笑道:“好好儿的,为什么铰了那穗子?不是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儿,常要歪派他,才这么样。”黛玉欲答话,只听院外叫门。紫鹃听了听,笑道:“这是宝玉的声音,想必是来赔不是来了。”黛玉听了,说:“不许开门!”紫鹃道:“姑娘又不是了,这么热天,毒日头地下,晒坏了他,如何使得呢。” 口里说着,便出去开门,果然是宝玉。一面让他进来,一面笑着说道:“我只当宝二爷再不上我们的门了,谁知道这会子又来了。”宝玉笑道:“你们把极小的事倒说大了,好好的为什么不来?我就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遭。妹妹可大好了?” 紫鹃道:“身上病好了,只是心里气还不大好。”宝玉笑道:“我知道了,有什么气呢。”一面说着,一面进来。只见黛玉又在床上哭。  那黛玉本不曾哭,听见宝玉来,由不得伤心,止不住滚下泪来。宝玉笑着走近床来道:“妹妹身上可大好了?”黛玉只顾拭泪,并不答应。宝玉因便挨在床沿上坐了,一面笑道:“我知道你不恼我,但只是我不来,叫旁人看见,倒像是咱们又拌了嘴的似的。要等他们来劝咱们,那时候儿岂不咱们倒觉生分了?不如这会子你要打要骂,凭你怎么样,千万别不理我!”说着,又把“好妹妹”叫了几十声。黛玉心里原是再不理宝玉的,这会子听见宝玉说“别叫人知道咱们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这一句话,又可见得比别人原亲近,因又掌不住,便哭道:“你也不用来哄我! 从今以后,我也不敢亲近二爷,权当我去了。”宝玉听了笑道:“你往那里去呢?” 黛玉道:“我回家去。”宝玉笑道:“我跟了去。”黛玉道:“我死了呢?”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黛玉一闻此言,登时把脸放下来,问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说的是什么?你们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几个身子做和尚去呢?等我把这个话告诉别人评评理。”宝玉自知说的造次了,后悔不来,登时脸上红涨,低了头不敢作声。幸而屋里没人。  黛玉两眼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气的“嗳”了一声,说不出话来。见宝玉别的脸上紫涨,便咬着牙,用指头狠命的在他额上戳了一下子,“哼”了一声,说道: “你这个——”刚说了三个字,便又叹了一口气,仍拿起绢子来擦眼泪。宝玉心里原有无限的心事,又兼说错了话,正自后悔;又见黛玉戳他一下子,要说也说不出来,自叹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不觉掉下泪来。要用绢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带来,便用衫袖去擦。黛玉虽然哭着,却一眼看见他穿着簇新藕合纱衫,竟去拭泪,便一面自己拭泪,一面回身将枕上搭的一方绡帕拿起来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仍掩面而泣。宝玉见他摔了帕子来,忙接住拭了泪,又挨近前些,伸手拉了他一只手,笑道:“我的五脏都揉碎了,你还只是哭。走罢,我和你到老太太那里去罢。”黛玉将手一摔道:“谁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还这么涎皮赖脸的,连个理也不知道。”   一句话没说完,只听嚷道:“好了!”宝黛两个不防,都唬了一跳。回头看时,只见凤姐儿跑进来,笑道:“老太太在那里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来瞧瞧你们好了没有,我说:‘不用瞧,过不了三天,他们自己就好了。’老太太骂我,说我懒;我来了,果然应了我的话了。——也没见你们两个!有些什么可拌的,三日好了,两日恼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有这会子拉着手哭的,昨儿为什么又成了‘乌眼鸡’ 似的呢?还不跟着我到老太太跟前,叫老人家也放点儿心呢。”说着,拉了黛玉就走。黛玉回头叫丫头们,一个也没有。凤姐道:“又叫他们做什么,有我伏侍呢。” 一面说,一面拉着就走,宝玉在后头跟着。出了园门,到了贾母跟前,凤姐笑道: “我说他们不用人费心,自己就会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说和。赶我到那里说和,谁知两个人在一块儿对赔不是呢,倒像‘黄鹰抓住鹞子的脚’——两个人都‘扣了环’了!那里还要人去说呢?”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  此时宝钗正在这里,那黛玉只一言不发,挨着贾母坐下。宝玉没什么说的,便向宝钗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我又不好,没有别的礼送,连个头也不磕去。大哥哥不知道我病,倒像我推故不去似的。倘或明儿姐姐闲了,替我分辩分辩。”宝钗笑道:“这也多事。你就要去,也不敢惊动,何况身上不好。弟兄们常在一处,要存这个心倒生分了。”宝玉又笑道:“姐姐知道体谅我就好了。”又道:“姐姐怎么不听戏去?”宝钗道:“我怕热。听了两出,热的很,要走呢,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躲了。”宝玉听说,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只得又搭讪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也富胎些。”宝钗听说,登时红了脸,待要发作,又不好怎么样;回思了一回,脸上越下不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杨国忠的!”正说着,可巧小丫头靓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指着他厉声说道:“你要仔细!你见我和谁玩过!有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你该问他们去!”说的靓儿跑了。宝玉自知又把话说造次了,当着许多人,比才在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向别人搭讪去了。  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取个笑儿,不想靓儿因找扇子,宝钗又发了两句话,他便改口说道:“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 宝钗因见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见他问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 “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儿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套。这叫做《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来这叫‘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什么叫‘负荆请罪’。”一句话未说了,宝玉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凤姐这些上虽不通,但只看他三人的形景,便知其意,也笑问道:“这们大热的天,谁还吃生姜呢?”众人不解,便道:“没有吃生姜的。”凤姐故意用手摸着腮,诧异道:“既没人吃生姜,怎么这么辣辣的呢?”宝玉黛玉二人听见这话,越发不好意思了。宝钗再欲说话,见宝玉十分羞愧,形景改变,也就不好再说,只得一笑收住。别人总没解过他们四个人的话来,因此付之一笑。  一时宝钗凤姐去了,黛玉向宝玉道:“你也试着比我利害的人了。谁都像我心拙口夯的,由着人说呢!”宝玉正因宝钗多心,自己没趣儿,又见黛玉问着他,越发没好气起来。欲待要说两句,又怕黛玉多心,说不得忍气,无精打彩,一直出来。  谁知目今盛暑之际,又当早饭已过,各处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长神倦,宝玉背着手,到一处,一处鸦雀无声。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走过了穿堂便是凤姐的院落。到他院门前,只见院门掩着,知道凤姐素日的规矩,每到天热,午间要歇一个时辰的,进去不便。遂进角门,来到王夫人上房里。只见几个丫头手里拿着针线,却打盹儿。王夫人在里间凉床上睡着,金钏儿坐在傍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恍。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把他耳朵上的坠子一摘。金钏儿睁眼,见是宝玉,宝玉便悄悄的笑道:“就困的这么着?”金钏抿嘴儿一笑,摆手叫他出去,仍合上眼。宝玉见了他,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一丸出来,向金钏儿嘴里一送,金钏儿也不睁眼,只管噙了。宝玉上来,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和太太讨了你,咱们在一处吧?”金钏儿不答。宝玉又道:“等太太醒了,我就说。”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 ‘金簪儿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俗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告诉你个巧方儿:你往东小院儿里头拿环哥儿和彩云去。”宝玉笑道:“谁管他的事呢! 咱们只说咱们的。”   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儿!好好儿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跑了。这里金钏儿半边脸火热,一声不敢言语。登时众丫头听见王夫人醒了,都忙进来。王夫人便叫:“玉钏儿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金钏儿听见,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子,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这是平生最恨的,所以气忿不过,打了一下子,骂了几句。虽金钏儿苦求也不肯收留,到底叫了金钏儿的母亲白老媳妇儿领出去了。那金钏儿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见王夫人醒了,自己没趣,忙进大观园来。只见赤日当天,树阴匝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刚到了蔷薇架,只听见有人哽噎之声。宝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细听,果然那边架下有人。此时正是五月,那蔷薇花叶茂盛之际,宝玉悄悄的隔着药栏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别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的流泪。宝玉心中想道:“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像颦儿来葬花不成?”因又自笑道:“若真也葬花,可谓‘东施效颦’了,不但不为新奇,而且更是可厌。” 想毕,便要叫那女子说:“你不用跟着林姑娘学了。”话未出口,幸而再看时,这女孩子面生,不是个侍儿,倒像是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里头的一个,却辨不出他是生、旦、净、丑那一个脚色来。宝玉把舌头一伸,将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两回皆因造次了,颦儿也生气,宝儿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们,越发没意思了。”一面想,一面又恨不认得这个是谁。再留神细看,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黛玉之态。宝玉早又不忍弃他而去,只管痴看。  只见他虽然用金簪画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宝玉拿眼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到底,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自己又在手心里拿指头按着他方才下笔的规矩写了,猜是个什么字。写成一想,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宝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做诗填词,这会子见了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两句,一时兴至,怕忘了,在地下画着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写什么。”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那女孩子还在那里画呢。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再看,还是个“蔷”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蔷”又画一个“蔷”,已经画了有几十个。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睛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心里却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说不出的心事,才这么个样儿。外面他既是这个样儿,心里还不知怎么熬煎呢?看他的模样儿这么单薄,心里那里还搁的住熬煎呢?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   却说伏中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然凉风过处,飒飒的落下一阵雨来。宝玉看那女孩子头上往下滴水,把衣裳登时湿了。宝玉想道:“这是下雨了,他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你看身上都湿了。” 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个人叫他“不用写了”。一则宝玉脸面俊秀,二则花叶繁茂,上下俱被枝叶隐住,刚露着半边脸儿:那女孩子只当也是个丫头,再不想是宝玉,因笑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宝玉,“嗳哟”了一声,才觉得浑身冰凉。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说:“不好!”只得一气跑回怡红院去了。心里却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  原来明日是端阳节,那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都放了学,进园来各处玩耍。可巧小生宝官正旦玉官两个女孩子,正在怡红院和袭人玩笑,被雨阻住,大家堵了沟,把水积在院内,拿些绿头鸭、花、彩鸳鸯,捉的捉,赶的赶,缝了翅膀,放在院内玩耍,将院门关了。袭人等都在游廊上嘻笑。宝玉见关着门,便用手扣门,里面诸人只顾笑,那里听见。叫了半日,拍得门山响,里面方听见了。料着宝玉这会子再不回来的,袭人笑道:“谁这会子叫门?没人开去。”宝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宝姑娘的声音。”晴雯道:“胡说,宝姑娘这会子做什么来?”袭人道: “等我隔着门缝儿瞧瞧,可开就开,别叫他淋着回去。”说着,便顺着游廊到门前往外一瞧,只见宝玉淋得雨打鸡一般。袭人见了,又是着忙,又是好笑,忙开了门,笑着弯腰拍手道:“那里知道是爷回来了!你怎么大雨里跑了来?”   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方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只当是那些小丫头们,便一脚踢在肋上。袭人“嗳哟”了一声。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们,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越发拿着我取笑儿了!”口里说着,一低头见是袭人哭了,方知踢错了。忙笑道:“嗳哟!是你来了!踢在那里了?” 袭人从来不曾受过一句大话儿的,今忽见宝玉生气踢了他一下子,又当着许多人,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真一时置身无地。待要怎么样,料着宝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着说道:“没有踢着,还不换衣裳去呢!”宝玉一面进房解衣,一面笑道: “我长了这么大,头一遭儿生气打人,不想偏偏儿就碰见你了。”袭人一面忍痛换衣裳,一面笑道:“我是个起头儿的人,也不论事大事小,是好是歹,自然也该从我起。但只是别说打了我,明日顺了手,只管打起别人来。”宝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袭人道:“谁说是安心呢!素日开门关门的都是小丫头们的事,他们是憨皮惯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痒痒。他们也没个怕惧,要是他们,踢一下子唬唬也好。刚才是我淘气,不叫开门的。”   说着,那雨已住了,宝官玉官也早去了。袭人只觉肋下疼的心里发闹,晚饭也不曾吃。到晚间脱了衣服,只见肋上青了碗大的一块,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声张。一时睡下,梦中作痛,由不得“嗳哟”之声从睡中哼出。宝玉虽说不是安心,因见袭人懒懒的,心里也不安稳。半夜里听见袭人“嗳哟”,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来,悄悄的秉灯来照。刚到床前,只见袭人嗽了两声,吐出一口痰来,嗳哟一声,睁眼见了宝玉,倒唬了一跳,道:“作什么?”宝玉道:“你梦里‘嗳哟’,必是踢重了。我瞧瞧。”袭人道:“我头上发晕,嗓子里又腥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罢。” 宝玉听说,果然持灯向地下一照,只见一口鲜血在地。宝玉慌了,只说:“了不得了!”袭人见了,也就心冷了半截。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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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话说袭人见了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的滴下泪来。宝玉见他哭了,也不觉心酸起来,因问道: “你心里觉着怎么样?”袭人勉强笑道:“好好儿的,觉怎么样呢!”宝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烫黄酒,要山羊血峒丸来。袭人拉着他的手,笑道:“你这一闹不大紧,闹起多少人来,倒抱怨我轻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闹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经明儿你打发小子问问王大夫去,弄点子药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觉的,不好吗?”宝玉听了有理,也只得罢了,向案上斟了茶来给袭人漱口。袭人知宝玉心内也不安,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必不依,况且定要惊动别人,不如且由他去罢。因此倚在榻上,由宝玉去伏侍。  那天刚亮,宝玉也顾不得梳洗,忙穿衣出来,将王济仁叫来亲自确问。王济仁问其原故,不过是伤损,便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怎么吃,怎么敷。宝玉记了,回园来依方调治,不在话下。  这日正是端阳佳节,蒲艾簪门,虎符系臂。午间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过节。宝玉见宝钗淡淡的,也不和他说话,自知是昨日的原故。王夫人见宝玉没精打彩,也只当是昨日金钏儿之事,他没好意思的,越发不理他。黛玉见宝玉懒懒的,只当是他因为得罪了宝钗的原故,心中不受用,形容也就懒懒的。凤姐昨日晚上王夫人就告诉了他宝玉金钏儿的事,知道王夫人不喜欢,自己如何敢说笑,也就随着王夫人的气色行事,更觉淡淡的。迎春姐妹见众人没意思,也都没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那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个道理。他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喜欢,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感伤,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儿开的时候儿叫人爱,到谢的时候儿便增了许多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欢喜时,他反以为悲恸。那宝玉的性情只愿人常聚不散,花常开不谢;及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没奈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无兴散了,黛玉还不觉怎么着,倒是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至房中,长吁短叹。  偏偏晴雯上来换衣裳,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掉在地下,将骨子跌折。宝玉因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业,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算不的什么大事。先时候儿什么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何苦来呢!嫌我们就打发了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   宝玉听了这些话,气的浑身乱战。因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横竖有散的日子!” 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向宝玉道:“好好儿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晴雯听了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呀,省了我们惹的生气。自古以来,就只是你一个人会伏侍,我们原不会伏侍。因为你伏侍的好,为什么昨儿才挨窝心脚啊!我们不会伏侍的,明日还不知犯什么罪呢?”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儿,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听他说“我们” 两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醋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也瞒不过我去。不是我说,正经明公正道的,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   袭人羞得脸紫涨起来,想想原是自己把话说错了。宝玉一面说道:“你们气不忿,我明日偏抬举他。”袭人忙拉了宝玉的手道:“他一个糊涂人,你和他分证什么?况且你素日又是有担待的,比这大的过去了多少,今日是怎么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涂人,那里配和我说话!我不过奴才罢咧!”袭人听说,道:“姑娘到底是和我拌嘴,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着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么吵的万人知道。我才也不过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像是恼我,又不像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久是个什么主意?我就不说,让你说去。”说着便往外走。宝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可好不好?”   晴雯听了这话,不觉越伤起心来,含泪说道:“我为什么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去,也不能够的。”宝玉道:“我何曾经过这样吵闹?一定是你要出来了。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罢。”说着,站起来就要走。袭人忙回身拦住,笑道:“往那里去?”宝玉道:“回太太去!”袭人笑道:“好没意思!认真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他!就是他认真要去,也等把这气下去了,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这会子急急的当一件正经事去回,岂不叫太太犯疑?”宝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只明说是他闹着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饶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宝玉道:“这又奇了。你又不去,你又只管闹。我经不起这么吵,不如去了倒干净。”说着一定要去回。袭人见拦不住,只得跪下了。碧痕、秋纹、麝月等众丫鬟见吵闹的利害,都鸦雀无闻的在外头听消息,这会子听见袭人跪下央求,便一齐进来,都跪下了。宝玉忙把袭人拉起来,叹了一声,在床上坐下,叫众人起去。向袭人道:“叫我怎么样才好! 这个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说着,不觉滴下泪来。袭人见宝玉流下泪来,自己也就哭了。  晴雯在旁哭着,方欲说话,只见黛玉进来,晴雯便出去了。黛玉笑道:“大节下,怎么好好儿的哭起来了?难道是为争粽子吃,争恼了不成?”宝玉和袭人都“扑嗤”的一笑。黛玉道:“二哥哥,你不告诉我,我不问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拍着袭人的肩膀,笑道:“好嫂子,你告诉我。必定是你们两口儿拌了嘴了。告诉妹妹,替你们和息和息。”袭人推他道:“姑娘,你闹什么!我们一个丫头,姑娘只是混说。”黛玉笑道:“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宝玉道:“你何苦来替他招骂呢?饶这么着,还有人说闲话,还搁得住你来说这些个!”袭人笑道: “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除非一口气不来,死了,倒也罢了。”黛玉笑道:“你死了,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先就哭死了。”宝玉笑道:“你死了,我做和尚去。” 袭人道:“你老实些儿罢!何苦还混说。”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抿着嘴儿笑道: “做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做和尚的遭数儿。”宝玉听了,知道是点他前日的话,自己一笑,也就罢了。  一时黛玉去了,就有人来说:“薛大爷请。”宝玉只得去了,原来是吃酒,不能推辞,只得尽席而散。晚间回来,已带了几分酒,踉跄来至自己院内,只见院中早把乘凉的枕榻设下,榻上有个人睡着。宝玉只当是袭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他,问道:“疼的好些了?”只见那人翻身起来,说:“何苦来?又招我!” 宝玉一看,原来不是袭人,却是晴雯。宝玉将他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发惯娇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过说了那么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话。你说我也罢了,袭人好意劝你,又刮拉上他。你自己想想该不该?”晴雯道:“怪热的,拉拉扯扯的做什么!叫人看见什么样儿呢!我这个身子本不配坐在这里。”宝玉笑道:“你既知道不配,为什么躺着呢?”   晴雯没的说,“嗤”的又笑了,说道:“你不来使得,你来了就不配了。起来,让我洗澡去。袭人麝月都洗了,我叫他们来。”宝玉笑道:“我才喝了好些酒,还得洗洗。你既没洗,拿水来,咱们两个洗。”晴雯摇手笑道:“罢,罢!我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啊,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做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子,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的。笑了几天!我也没工夫收拾水,你也不用和我一块儿洗。今儿也凉快,我也不洗了,我倒是舀一盆水来你洗洗脸,篦篦头。才鸳鸯送了好些果子来,都湃在那水晶缸里呢。叫他们打发你吃不好吗?”宝玉笑道:“既这么着,你不洗,就洗洗手给我拿果子来吃罢。”晴雯笑道:“可是说的,我一个蠢才,连扇子还跌折了,那里还配打发吃果子呢!倘或再砸了盘子,更了不得了。”宝玉笑道:“你爱砸就砸。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有性情。比如那扇子,原是的,你要撕着玩儿也可以使得,只是别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欢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砸了也是使得的,只别在气头儿上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听撕的声儿。”宝玉听了,便笑着递给他。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又听“嗤”“嗤”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撕的好!再撕响些!”   正说着,只见麝月走过来,瞪了一眼,啐道:“少作点孽儿罢!”宝玉赶上来,一把将他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给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作几半子,二人都大笑起来。麝月道:“这是怎么说?拿我的东西开心儿!”宝玉笑道:“你打开扇子匣子拣去,什么好东西!”麝月道:“既这么说,就把扇子搬出来,让他尽力撕不好吗?” 宝玉笑道:“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这样孽。他没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晴雯笑着,便倚在床上,说道:“我也乏了!明儿再撕罢。”宝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一面说,一面叫袭人。袭人才换了衣服走出来,小丫头佳蕙过来拾去破扇,大家乘凉,不消细说。  至次日午间,王夫人、宝钗、黛玉众姐妹正在贾母房中坐着,有人回道:“史大姑娘来了。”一时,果见史湘云带领众多丫鬟媳妇走进院来。宝钗黛玉等忙迎至阶下相见。青年姊妹经月不见,一旦相逢自然是亲密的,一时进入房中,请安问好,都见过了。贾母因说:“天热,把外头的衣裳脱脱罢。”湘云忙起身宽衣。王夫人因笑道:“也没见穿上这些做什么!”湘云笑道:“都是二婶娘叫穿的,谁愿意穿这些!”宝钗一旁笑道:“姨妈不知道,他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带子也系上,猛一瞧,活脱儿就像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他站在那椅子后头,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忍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还说:‘扮作小子样儿,更好看了。’” 黛玉道:“这算什么!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住了两日,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老太太的一件新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放在那里。谁知眼不见他就披上了,又大又长,他就拿了条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里扑雪人儿玩。一跤栽倒了,弄了一身泥!”说着,大家想起来,都笑了。  宝钗笑问那周奶妈道:“周妈,你们姑娘还那么淘气不淘气了?”周奶妈也笑了。迎春笑道:“淘气也罢了,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是那里来的那些谎话。”王夫人道:“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还是那么着?”贾母因问:“今日还是住着,还是家去呢?”周奶妈笑道:“老太太没有看见,衣裳都带了来了,可不住两天。” 湘云问宝玉,道:“宝哥哥不在家么?”宝钗笑道:“他再不想别人,只想宝兄弟。两个人好玩笑,这可见还没改了淘气。”贾母道:“如今你们大了,别提小名儿了。”   刚说着,只见宝玉来了,笑道:“云妹妹来了!怎么前日打发人接你去不来?” 王夫人道:“这里老太太才说这一个,他又来提名道姓的了。”黛玉道:“你哥哥有好东西等着给你呢。”湘云道:“什么好东西?”宝玉笑道:“你信他!——几日不见,越发高了。”湘云笑道:“袭人姐姐好?”宝玉道:“好,多谢你想着。” 湘云道:“我给他带了好东西来了。”说着,拿出绢子来,挽着一个搭。宝玉道: “又是什么好物儿?你倒不如把前日送来的那绛纹石的戒指儿带两个给他。”湘云笑道:“这是什么?”说着便打开,众人看时,果然是上次送来的那绛纹戒指,一包四个。黛玉笑道:“你们瞧瞧他这个人,前日一般的打发人给我们送来,你就把他的也带了来,岂不省事?今日巴巴儿的自己带了来,我打量又是什么新奇东西呢,原来还是他!真真你是个糊涂人。”湘云笑道:“你才糊涂呢!我把这理说出来,大家评评谁糊涂:给你们送东西,就是使来的人不用说话,拿进来一看,自然就知道是送姑娘们的;要带了他们的来,须得我告诉来人,这是那一个女孩儿的,那是那一个女孩儿的。那使来的人明白还好,再糊涂些,他们的名字多了,记不清楚,混闹胡说的,反倒连你们的都搅混了。要是打发个女人来还好,偏前日又打发小子来,可怎么说女孩儿们的名字呢?还是我来给他们带了来,岂不清白。”说着,把戒指放下,说道:“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这倒是四个人的,难道小子们也记得这么清楚?”众人听了,都笑道:“果然明白。” 宝玉笑道:“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黛玉听了,冷笑道:“他不会说话,就配带‘金麒麟’了!”一面说着,便起身走了。幸而诸人都不曾听见,只有宝钗抿着嘴儿一笑。宝玉听见了,倒自己后悔又说错了话,忽见宝钗一笑,由不得也一笑。宝钗见宝玉笑,忙起身走开,找了黛玉说笑去了。  贾母因向湘云道:“喝了茶,歇歇儿,瞧瞧你嫂子们去罢。园里也凉快,和你姐姐们去逛逛。”湘云答应了,因将三个戒指儿包上,歇了歇,便起身要瞧凤姐等去。众奶娘丫头跟着,到了凤姐那里,说笑了一回。出来便往大观园来见过了李纨;少坐片时,便往怡红院来找袭人。因回头说道:“你们不必跟着,只管瞧你们的亲戚去。留下缕儿伏侍就是了。”众人应了,自去寻姑觅嫂,单剩下湘云翠缕两个。  翠缕道:“这荷花怎么还不开?”湘云道:“时候儿还没到呢。”翠缕道:“这也和咱们家池子里的一样,也是楼子花儿。”湘云道:“他们这个还不及咱们的。” 翠缕道:“他们那边有棵石榴,接连四五枝,真是楼子上起楼子,这也难为他长。” 湘云道:“花草也是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的就好。”翠缕把脸一扭,说道:“我不信这话。要说和人一样,我怎么没见过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人呢?”湘云听了,由不得一笑,说道:“我说你不用说话,你偏爱说。这叫人怎么答言呢?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就是一生出来人人罕见的,究竟道理还是一样。”翠缕道:“这么说起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都是些阴阳了?”湘云笑道:“糊涂东西,越说越放屁。什么‘都是些阴阳’!况且‘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个字:阳尽了就是阴,阴尽了就是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一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   翠缕道:“这糊涂死我了。什么是个阴阳,没影没形的?我只问姑娘:这阴阳是怎么个样儿?”湘云道:“这阴阳不过是个气罢了。器物赋了,才成形质。譬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日是阳,月就是阴。”翠缕听了,笑道: “是了是了!我今儿可明白了。怪道人都管着日头叫‘太阳’呢,算命的管着月亮叫什么‘太阴星’,就是这个理了。”湘云笑道:“阿弥陀佛,刚刚儿的明白了。” 翠缕道:“这些东西有阴阳也罢了,难道那些蚊子、虼蚤、蠓虫儿、花儿、草儿、瓦片儿、砖头儿,也有阴阳不成?”湘云道:“怎么没有呢!比如那一个树叶儿,还分阴阳呢:向上朝阳的就是阳,背阴覆下的就是阴了。”翠缕听了,点头笑道: “原来这么着,我可明白了。只是咱们这手里的扇子,怎么是阴,怎么是阳呢?” 湘云道:“这边正面就为阳,那反面就为阴。”   翠缕又点头笑了。还要拿几件东西要问,因想不起什么来,猛低头看见湘云宫绦上的金麒麟,便提起来,笑道:“姑娘,这个难道也有阴阳?”湘云道:“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怎么没有呢。”翠缕道:“这是公的,还是母的呢?”湘云啐道:“什么‘公’的‘母’的!又胡说了。”翠缕道:“这也罢了,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倒没有阴阳呢?”湘云沉了脸说道:“下流东西,好生走罢,越问越说出好的来了!”翠缕道:“这有什么不告诉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难我。”湘云“扑嗤”的笑道:“你知道什么?”翠缕道:“姑娘是阳,我就是阴。”湘云拿着绢子掩着嘴笑起来。翠缕道:“说的是了,就笑的这么样?”湘云道:“很是,很是!”翠缕道:“人家说主子为阳,奴才为阴,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得?”湘云笑道:“你很懂得。”   正说着,只见蔷薇架下,金晃晃的一件东西。湘云指着问道:“你看那是什么?” 翠缕听了,忙赶去拾起来,看着笑道:“可分出阴阳来了!”说着,先拿湘云的麒麟瞧。湘云要把拣的瞧瞧,翠缕只管不放手,笑道:“是件宝贝,姑娘瞧不得!这是从那里来的?好奇怪!我只从来在这里,没见人有这个。”湘云道:“拿来我瞧瞧。” 翠缕将手一撒,笑道:“姑娘请看。”湘云举目一看,却是文彩辉煌的一个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心里不知怎么一动,似有所感。忽见宝玉从那边来了,笑道:“你在这日头底下做什么呢?怎么不找袭人去呢?” 湘云连忙将那个麒麟藏起,道:“正要去呢!咱们一处走。”说着,大家进了怡红院来。  袭人正在阶下倚槛迎风,忽见湘云来了,连忙迎下来,携手笑说一向别情,一面进来让坐。宝玉因问道:“你该早来,我得了一件好东西,专等你呢。”说着,一面在身上掏了半天,“嗳呀”了一声,便问袭人:“那个东西你收起来了么?” 袭人道:“什么东西?”宝玉道:“前日得的麒麟。”袭人道:“你天天带在身上的,怎么问我?”宝玉听了,将手一拍,说道:“这可丢了!往那里找去?”就要起身自己寻去。湘云听了,方知是宝玉遗落的,便笑问道:“你几时又有个麒麟了?” 宝玉道:“前日好容易得的呢!不知多早晚丢了,我也糊涂了。”湘云笑道:“幸而是个玩的东西,还是这么慌张。”说着,将手一撒,笑道:“你瞧瞧是这个不是?” 宝玉一见,由不得欢喜非常。  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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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2 05:48 资料 个人空间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QQ
第三十二回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   话说宝玉见那麒麟,心中甚是欢喜,便伸手来拿,笑道:“亏你拣着了!你是怎么拾着的?”湘云笑道:“幸而是这个。明日倘或把印也丢了,难道也就罢了不成?”宝玉笑道:“倒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   袭人倒了茶来与湘云吃,一面笑道:“大姑娘,我前日听见你大喜呀。”湘云红了脸,扭过头去吃茶,一声也不答应。袭人笑道:“这会子又害臊了?你还记得那几年,咱们在西边暖阁上住着,晚上你和我说的话?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臊了?”湘云的脸越发红了,勉强笑道:“你还说呢!那会子咱们那么好,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配给了他。我来了,你就不那么待我了。”袭人也红了脸,笑道:“罢呦!先头里,‘姐姐’长,‘姐姐’短,哄着我替你梳头洗脸,做这个弄那个,如今拿出小姐款儿来了。你既拿款,我敢亲近吗?”湘云道:“阿弥陀佛,冤枉冤哉!我要这么着,就立刻死了。你瞧瞧,这么大热天,我来了必定先瞧瞧你。你不信问缕儿:我在家时时刻刻,那一回不想念你几句?”袭人和宝玉听了,都笑劝道:“说玩话儿,你又认真了。还是这么性儿急。” 湘云道:“你不说你的话咽人,倒说人性急。”   一面说,一面打开绢子,将戒指递与袭人。袭人感谢不尽,因笑道:“你前日送你姐姐们的,我已经得了。今日你亲自又送来,可见是没忘了我。就为这个试出你来了。戒指儿能值多少,可见你的心真。”史湘云道:“是谁给你的?”袭人道: “是宝姑娘给我的。”湘云叹道:“我只当林姐姐送你的,原来是宝姐姐给了你。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没妨碍的!”说道,眼圈儿就红了。宝玉道:“罢罢罢,不用提起这个话了。”史湘云道:“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嗔我赞了宝姐姐了。可是为这个不是?”袭人在旁嗤的一笑,说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嘴快了。”宝玉笑道:“我说你们这几个人难说话,果然不错。”史湘云道:“好哥哥,你不必说话叫我恶心。只会在我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好了。”   袭人道:“且别说玩话,正有一件事要求你呢。”史湘云便问:“什么事?” 袭人道:“有一双鞋,抠了垫心子,我这两日身上不好,不得做,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史湘云道:“这又奇了。你家放着这些巧人不算,还有什么针线上的、裁剪上的,怎么叫我做起来?你的活计叫人做,谁好意思不做呢?”袭人笑道:“你又糊涂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屋里的针线,是不要那些针线上的人做的。”史湘云听了,便知是宝玉的鞋,因笑道:“既这么说,我就替你做做罢。只是一件:你的我才做,别人的我可不能。”袭人笑道:“又来了。我是个什么儿,就敢烦你做鞋了!实告诉你:可不是我的。你别管是谁的,横竖我领情就是了。”史湘云道: “论理,你的东西也不知烦我做了多少。今日我倒不做的原故,你必定也知道。” 袭人道:“我倒也不知道。”史湘云冷笑道:“前日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儿拿着和人家比,赌气又铰了。我早就听见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奴才了。”宝玉忙笑道:“前日的那个本不知是你做的。”袭人也笑道:“他本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话,说是‘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扎的绝出奇的好花儿,叫他们拿了一个扇套儿试试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出去给这个瞧、那个看的。不知怎么又惹恼了那一位,铰了两段。回来他还叫赶着做去,我才说了是你做的,他后悔的什么似的!”史湘云道:“这越发奇了。林姑娘也犯不上生气,他既会剪,就叫他做。”袭人道:“他可不做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肯烦他做呢?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正说着,有人来回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宝玉听了,便知贾雨村来了,心中好不自在。袭人忙去拿衣服。宝玉一面登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笑道:“自然你能迎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宝玉道:“那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见的。”湘云笑道:“‘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警动他的好处,他才要会你。” 宝玉道:“罢,罢,我也不过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罢了,并不愿和这些人来往。” 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性儿,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意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作宦的,谈讲谈讲那些仕途经济,也好将来应酬事务,日后也有个正经朋友。让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的出些什么来?”   宝玉听了,大觉逆耳,便道:“姑娘请别的屋里坐坐罢,我这里仔细腌了你这样知经济的人!”袭人连忙解说道:“姑娘快别说他。上回也是宝姑娘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不去,了一声,拿起脚来就走了。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的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些话来,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过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是有涵养、心地宽大的。谁知这一位反倒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他赌气不理,他后来不知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吗?要是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帐话么?”   原来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一定又赶来,说麒麟的原故。因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之愿。今忽见宝玉也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刚走进来,正听见湘云说“经济”一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些混帐话,要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的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的知己,既你我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呢?既有“金玉”之论,也该你我有之,又何必来一宝钗呢?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我虽为你的知己,但恐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泪又下来。待要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这里宝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来,忽见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似乎有拭泪之状,便忙赶着上来笑道:“妹妹往那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了?”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来。”宝玉笑道:“你瞧瞧,睛睛上的泪珠儿没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他拭泪。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又这么动手动脚的。”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得死活。”黛玉道:“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好呢!”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些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这话又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要紧,筋都叠暴起来,急的一脸汗!”一面说,一面也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  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黛玉听了,怔了半天,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你这个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然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黛玉道:“我真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你真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白用了心,且连你素日待我的心也都辜负了。你皆因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了。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了!”   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出,只管怔怔的瞅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词,不知一时从那一句说起,却也怔怔的瞅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黛玉只了一声,眼中泪直流下来,回身便走。宝玉忙上前拉住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都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宝玉望着,只管发起呆来。原来方才出来忙了,不曾带得扇子,袭人怕他热,忙拿了扇子赶来送给他,猛抬头看见黛玉和他站着。一时黛玉走了,他还站着不动,因而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了我看见,赶着送来。”宝玉正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谁,只管呆着脸说道:“好妹妹,我的这个心,从来不敢说,今日胆大说出来,就是死了也是甘心的!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捱着。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袭人听了,惊疑不止,又是怕,又是急,又是臊,连忙推他道:“这是那里的话? 你是怎么着了?还不快去吗?”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虽然羞的满面紫涨,却仍是呆呆的,接了扇子,一句话也没有,竟自走去。  这里袭人见他去后,想他方才之言必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倒怕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却是如何处治,方能免此丑祸?想到此间,也不觉呆呆的发起怔来。谁知宝钗恰从那边走来,笑道:“大毒日头地下,出什么神呢?”袭人见问,忙笑说道:“我才见两个雀儿打架,倒很有个玩意儿,就看住了。”宝钗道:“宝兄弟才穿了衣服,忙忙的那里去了?我要叫住问他呢,只是他慌慌张张的走过去,竟像没理会我的,所以没问。”袭人道:“老爷叫他出去的。”宝钗听了,忙说道:“嗳哟,这么大热的天,叫他做什么?别是想起什么来生了气,叫他出去教训一场罢?”袭人笑道:“不是这个,想必有客要会。”宝钗笑道:“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跑什么!”袭人笑道:“你可说么!”   宝钗因问:“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袭人笑道:“才说了会子闲话儿,又瞧了会子我前日粘的鞋帮子,明日还求他做去呢。”宝钗听见这话,便两边回头,看无人来往,笑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我近来看着云姑娘的神情儿,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儿的东西都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里累的慌?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嘴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看他的形景儿,自然从小儿没了父母是苦的。我看见他也不觉的伤起心来。”袭人见说这话,将手一拍道:“是了。怪道上月我求他打十根蝴蝶儿结子,过了那些日子才打发人送来,还说:‘这是粗打的,且在别处将就使罢;要匀净的,等明日来住着再好生打。’ 如今听姑娘这话,想来我们求他,他不好推辞,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 可是我也糊涂了,早知道是这么着,我也不该求他!”宝钗道:“上次他告诉我,说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要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儿,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袭人道:“偏我们那个牛心的小爷,凭着小的大的活计,一概不要家里这些活计上的人做,我又弄不开这些。”宝钗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就是了。” 袭人道:“那里哄的过他?他才是认得出来呢。说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罢了。” 宝钗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做些就是了。”袭人笑道:“当真的?这可就是我的造化了!晚上我亲自过来——”   一句话未了,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那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儿的投井死了!”袭人听得,唬了一跳,忙问:“那个金钏儿?”那老婆子道: “那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日不知为什么撵出去,在家里哭天抹泪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不着他,才有打水的人说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他们还只管乱着要救,那里中用了呢?” 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安慰。这里袭人自回去了。  宝钗来至王夫人房里,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下。王夫人便问:“你打那里来?”宝钗道:“打园里来。”王夫人道:“你打园里来,可曾见你宝兄弟?”宝钗道:“才倒看见他了:穿着衣裳出去了,不知那里去。”王夫人点头叹道:“你可知道一件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儿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道: “原是前日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两下子,撵了下去。我只说气他几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宝钗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傍边儿玩,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儿,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王夫人点头叹道:“虽然如此,到底我心里不安!”宝钗笑道:“姨娘也不劳关心。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王夫人道:“才刚我赏了五十两银子给他妈,原要还把你姐妹们的新衣裳给他两件装裹,谁知可巧都没有什么新做的衣裳,只有你林妹妹做生日的两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他作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去装裹,岂不忌讳?因这么着,我才现叫裁缝赶着做一套给他。要是别的丫头,赏他几两银子,也就完了。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孩儿差不多儿!”口里说着,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忙道:“姨娘这会子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日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的时候儿也穿过我的旧衣裳,身量也相对。”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 “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跟宝钗去。  一时宝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边坐着垂泪。王夫人正才说他,因见宝钗来了,就掩住口不说了。宝钗见此景况,察言观色,早知觉了七八分。于是将衣服交明王夫人,王夫人便将金钏儿的母亲叫来拿了去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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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手足眈眈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却说王夫人唤上金钏儿的母亲来,拿了几件簪环当面赏了,又吩咐:“请几众僧人念经超度他。”金钏儿的母亲磕了头,谢了出去。  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金钏儿含羞自尽,心中早已五内摧伤,进来又被王夫人数说教训了一番,也无可回说。看见宝钗进来,方得便走出,茫然不知何往,背着手,低着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信步走至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一声:“站住!”宝玉唬了一跳,抬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早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只得垂手一旁站着。贾政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的什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那半天才出来! 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的谈吐,仍是委委琐琐的。我看你脸上一团私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嗳声叹气,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是什么原故?”宝玉素日虽然口角伶俐,此时一心却为金钏儿感伤,恨不得也身亡命殒;如今见他父亲说这些话,究竟不曾听明白了,只是怔怔的站着。  贾政见他惶悚,应对不似往日,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方欲说话,忽有门上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贾政听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并不与忠顺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一面想,一面命: “快请厅上坐。”急忙进内更衣。出来接见时,却是忠顺府长府官,一面彼此见了礼,归坐献茶。未及叙谈,那长府官先就说道:“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皆因奉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爷面上,敢烦老先生做主,不但王爷知情,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贾政听了这话,摸不着头脑,忙陪笑起身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那长府官冷笑道:“也不必承办,只用老先生一句话就完了。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各处去找,又摸不着他的道路。因此各处察访,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下官辈听了,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王爷亦说:‘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随机应答,谨慎老成,甚合我老人家的心境,断断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先生转致令郎,请将琪官放回:一则可慰王爷谆谆奉恳之意,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说毕,忙打一躬。  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出来。宝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忙赶来,贾政便问:“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 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莽,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宝玉听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实在不知此事。究竟‘琪官’两个字,不知为何物,况更加以‘引逗’二字!”说着便哭。贾政未及开口,只见那长府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隐饰。或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说出来,我们也少受些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呢!”宝玉连说:“实在不知。恐是讹传,也未见得。”那长府官冷笑两声道:“现有证据,必定当着老大人说出来,公子岂不吃亏?既说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得到了公子腰里?”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了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这话他如何知道?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瞒不过他。不如打发他去了,免得再说出别的事来。”因说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细,如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那长府官听了,笑道:“这样说,一定是在那里了。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罢;若没有,还要来请教。”说着,便忙忙的告辞走了。  贾政此时气得目瞪口歪,一面送那官员,一面回头命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一直送那官去了。才回身时,忽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贾政喝命小厮:“给我快打!”贾环见了他父亲,吓得骨软筋酥,赶忙低头站住。贾政便问:“你跑什么?带着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里去,由你野马一般!”喝叫:“跟上学的人呢?”贾环见他父亲甚怒,便乘机说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从那井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脑袋这么大,身子这么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过来了。”贾政听了,惊疑问道:“好端端,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待下,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弄出这暴殒轻生的祸来。若外人知道,祖宗的颜面何在!”喝命: “叫贾琏、赖大来!”小厮们答应了一声,方欲去叫,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袍襟,贴膝跪下道:“老爷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屋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句,便回头四顾一看。贾政知其意,将眼色一丢,小厮们明白,都往两边后面退去。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   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大叫:“拿宝玉来!”一面说,一面便往书房去,喝命:“今日再有人来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就交与他和宝玉过去! 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众门客仆从见贾政这个形景,便知又是为宝玉了,一个个咬指吐舌,连忙退出。贾政喘吁吁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叠连声:“拿宝玉来!拿大棍拿绳来!把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到里头去,立刻打死!”众小厮们只得齐齐答应着,有几个来找宝玉。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早知凶多吉少,那里知道贾环又添了许多的话?正在厅上旋转,怎得个人往里头捎信,偏偏的没个人来,连焙茗也不知在那里。正盼望时,只见一个老妈妈出来。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他,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宝玉一则急了说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偏又耳聋,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只听做“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宝玉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呢?”   宝玉急的手脚正没抓寻处,只见贾政的小厮走来,逼着他出去了。贾政一见,眼都红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逼淫母婢,只喝命:“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不敢违,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宝玉自知不能讨饶,只是呜呜的哭。贾政还嫌打的轻,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板子来,狠命的又打了十几下。宝玉生来未经过这样苦楚,起先觉得打的疼不过还乱嚷乱哭,后来渐渐气弱声嘶,哽咽不出。众门客见打的不祥了,赶着上来,恳求夺劝。贾政那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劝解!明日酿到他弑父弑君,你们才不劝不成?”众人听这话不好,知道气急了,忙乱着觅人进去给信。王夫人听了,不及去回贾母,便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扶了一个丫头赶往书房中来,慌得众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  贾政正要再打,一见王夫人进来,更加火上浇油,那板子越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贾政还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保重。且炎暑天气,老太太身上又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我已不孝;平昔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结果了他的狗命,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来勒死。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弄死他,岂不是有意绝我呢?既要勒死他,索性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如一同死了,在阴司里也得个倚靠。”说毕,抱住宝玉,放声大哭起来。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一片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去,由腿看至臀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起“苦命的儿”来。因哭出“苦命儿”来,又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哭道: “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此时里面的人闻得王夫人出来,李纨、凤姐及迎、探姊妹两个也都出来了。王夫人哭着贾珠的名字,别人还可,惟有李纨禁不住也抽抽搭搭的哭起来了。贾政听了,那泪更似走珠一般滚了下来。  正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一言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干净了!”贾政见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摇头喘气的走来。贾政上前躬身陪笑说道:“大暑热的天,老太太有什么吩咐,何必自己走来,只叫儿子进去吩咐便了。”贾母听了,便止步喘息,一面厉声道:“你原来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叫我和谁说去!”贾政听这话不像,忙跪下含泪说道:“儿子管他,也为的是光宗耀祖。老太太这话,儿子如何当的起?”贾母听说,便啐了一口,说道: “我说了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儿就禁的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日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着。”说着也不觉泪往下流。贾政又陪笑道:“老太太也不必伤感,都是儿子一时性急,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贾母便冷笑两声道:“你也不必和我赌气,你的儿子,自然你要打就打。想来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早离了你,大家干净。”说着,便令人:“去看轿!我和你太太、宝玉儿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答应着。贾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儿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为官作宦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是不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贾政听说,忙叩头说道:“母亲如此说,儿子无立足之地了。”贾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来不许你打!”一面说,一面只命:“快打点行李车辆轿马回去!”贾政直挺挺跪着,叩头谢罪。  贾母一面说,一面来看宝玉。只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了。王夫人与凤姐等解劝了一会,方渐渐的止住。早有丫鬟媳妇等上来要搀宝玉。凤姐便骂:“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这个样儿,怎么搀着走的? 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呢!”众人听了,连忙飞跑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将宝玉放上,随着贾母王夫人等进去,送至贾母屋里。  彼时贾政见贾母怒气未消,不敢自便,也跟着进来。看看宝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一声“肉”一声“儿”的哭道:“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也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撂下我,叫我靠那一个?”数落一场,又哭“不争气的儿”。贾政听了,也就灰心自己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先劝贾母,贾母含泪说道:“儿子不好,原是要管的,不该打到这个分儿。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于心不足,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算吗?” 贾政听说,方诺诺的退出去了。  此时薛姨妈、宝钗、香菱、袭人、湘云等也都在这里。袭人满心委屈,只不好十分使出来。见众人围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去,便索性走出门,到二门前,命小厮们找了焙茗来细问:“方才好端端的,为什么打起来?你也不早来透个信儿!”焙茗急的说:“偏我没在跟前,打到半中间,我才听见了。忙打听原故,却是为琪官儿和金钏儿姐姐的事。”袭人道:“老爷怎么知道了?” 焙茗道:“那琪官儿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昔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挑唆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蛆。那金钏儿姐姐的事,大约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跟老爷的人说。”袭人听了这两件事都对景,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然后回来,只见众人都替宝玉疗治。调停完备,贾母命:“好生抬到他屋里去。”众人一声答应,七手八脚,忙把宝玉送入怡红院内自己床上卧好。又乱了半日,众人渐渐的散去了。袭人方才进前来,经心服侍细问。  要知端底,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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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2 05:50 资料 个人空间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QQ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话说袭人见贾母王夫人等去后,便走来宝玉身边坐下,含泪问他:“怎么就打到这步田地?”宝玉叹气说道:“不过为那些事,问他做什么!只是下半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坏了那里?”袭人听说,便轻轻的伸手进去,将中衣脱下,略动一动,宝玉便咬着牙叫嗳哟,袭人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下来了。袭人看时,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阔的僵痕高起来。袭人咬着牙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到这个分儿。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   正说着,只听丫鬟们说:“宝姑娘来了。”袭人听见,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夹纱被替宝玉盖了。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问:“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些了。”又让坐。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觉眼圈微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了。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含着泪只管弄衣带,那一种软怯娇羞、轻怜痛惜之情,竟难以言语形容,越觉心中感动,将疼痛早已丢在九霄云外去了。想道:“我不过挨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之态,令人可亲可敬。假若我一时竟别有大故,他们还不知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也无足叹惜了。”   正想着,只听宝钗问袭人道:“怎么好好的动了气,就打起来了?”袭人便把焙茗的话悄悄说了。宝玉原来还不知贾环的话,见袭人说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宝钗沉心,忙又止住袭人道:“薛大哥从来不是这样,你们别混猜度。” 宝钗听说,便知宝玉是怕他多心,用话拦袭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得这个形象,疼还顾不过来,还这样细心,怕得罪了人。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老爷也欢喜了,也不能吃这样亏。你虽然怕我沉心所以拦袭人的话,难道我就不知我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吗?当日为个秦种还闹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加利害了。”想毕,因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挑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儿只见过宝兄弟这样细心的人,何曾见过我哥哥那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说什么的人呢?”袭人因说出薛蟠来,见宝玉拦他的话,早已明白自己说造次了,恐宝钗没意思;听宝钗如此说,更觉羞愧无言。宝玉又听宝钗这一番话,半是堂皇正大,半是体贴自己的私心,更觉比先心动神移。方欲说话时,只见宝钗起身道:“明日再来看你,好生养着罢。方才我拿了药来,交给袭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说着便走出门去。袭人赶着送出院外,说:“姑娘倒费心了。改日宝二爷好了,亲自来谢。”宝钗回头笑道:“这有什么的?只劝他好生养着,别胡思乱想就好了。要想什么吃的玩的,悄悄的往我那里只管取去,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众人。倘或吹到老爷耳朵里,虽然彼时不怎么样,将来对景,终是要吃亏的。”说着去了。  袭人抽身回来,心内着实感激宝钗。进来见宝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样,因而退出房外栉沐。宝玉默默的躺在床上,无奈臀上作痛,如针挑刀挖一般,更热如火炙,略展转时,禁不住“嗳哟”之声。那时天色将晚,因见袭人去了,却有两三个丫鬟伺候,此时并无呼唤之事,因说道:“你们且去梳洗,等我叫时再来。”众人听了,也都退出。  这里宝玉昏昏沉沉,只见蒋玉函走进来了,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一时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刚要诉说前情,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惚惚听得悲切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黛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他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禁,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旧倒下,叹了口气说道:“你又做什么来了?太阳才落,那地上还是怪热的,倘或又受了暑,怎么好呢?我虽然捱了打,却也不很觉疼痛。这个样儿是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给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别信真了。”   此时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利害。听了宝玉这些话,心中提起万句言词,要说时却不能说得半句。半天,方抽抽噎噎的道: “你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一句话未了,只见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黛玉便知是凤姐来了,连忙立起身,说道:“我从后院子里去罢,回来再来。”宝玉一把拉住道:“这又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他来了?”黛玉急得跺脚,悄悄的说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他们拿咱们取笑儿了。”宝玉听说,赶忙的放了手。黛玉三步两步转过床后,刚出了后院,凤姐从前头已进来了。问宝玉:“可好些了?想什么吃?叫人往我那里取去。”接着薛姨妈又来了。一时贾母又打发了人来。  至掌灯时分,宝玉只喝了两口汤,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着周瑞媳妇、吴新登媳妇、郑好时媳妇这几个有年纪长来往的,听见宝玉捱了打,也都进来。袭人忙迎出来,悄悄的笑道:“婶娘们略来迟了一步,二爷睡着了。”说着,一面陪他们到那边屋里坐着,倒茶给他们吃。那几个媳妇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向袭人说:“等二爷醒了,你替我们说罢。”袭人答应了,送他们出去。刚要回来,只见王夫人使个老婆子来说:“太太叫一个跟二爷的人呢。”袭人见说,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的告诉晴雯、麝月、秋纹等人说:“太太叫人,你们好生在屋里,我去了就来。”说毕,同那老婆子一径出了园子,来至上房。  王夫人正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子。见他来了,说道:“你不管叫谁来也罢了,又撂下他来了,谁伏侍他呢?”袭人见说,连忙陪笑回道:“二爷才睡了,那四五个丫头,如今也好了,会伏侍了。太太请放心。恐怕太太有什么话吩咐,打发他们来,一时听不明白倒耽误了事。”王夫人道:“也没什么话,白问问他这会子疼的怎么样了?”袭人道:“宝姑娘送来的药,我给二爷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住,这会子都睡沉了,可见好些。”王夫人又问:“吃了什么没有?”袭人道: “老太太给的一碗汤,喝了两口,只嚷干渴,要吃酸梅汤。我想酸梅是个收敛东西,刚才捱打,又不许叫喊,自然急的热毒热血未免存在心里。倘或吃下这个去激在心里,再弄出病来,那可怎么样呢。因此我劝了半天,才没吃。只拿那糖腌的玫瑰卤子和了,吃了小半碗,嫌吃絮了,不香甜。”王夫人道:“嗳哟,你何不早来和我说? 前日倒有人送了几瓶子香露来。原要给他一点子,我怕胡遭塌了,就没给。既是他嫌那玫瑰膏子吃絮了,把这个拿两瓶子去,一碗水里只用挑上一茶匙,就香的了不得呢。”说着,就唤彩云来:“把前日的那几瓶香露拿了来。”袭人道:“只拿两瓶来罢,多也白遭塌。等不够再来取也是一样。”彩云听了,去了半日,果然拿了两瓶来付与袭人。袭人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小瓶却有三寸大小,上面螺丝银盖,鹅黄笺上写着“木樨清露”,那一个写着“玫瑰清露”。袭人笑道:“好尊贵东西!这么个小瓶儿,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进上的,你没看见鹅黄笺子?你好生替他收着,别遭塌了。”   袭人答应着,方要走时,王夫人又叫:“站着,我想起一句话来问你。”袭人忙又回来。王夫人见房内无人,便问道:“我恍惚听见宝玉今日捱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话没有?”袭人道:“我倒没听见这个话,只听见说为二爷认得什么王府的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说了,为这个打的。”王夫人摇头说道:“也为这个。只是还有别的原故呢。”袭人道:“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又低头迟疑了一会,说道:“今日大胆在太太跟前说句冒撞话,论理——”说了半截,却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说。”袭人道:“太太别生气,我才敢说。”王夫人道: “你说就是了。”袭人道:“论理宝二爷也得老爷教训教训才好呢!要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还要做出什么事来呢。”   王夫人听见了这话,便点头叹息,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你这话说的很明白,和我的心里想的一样。其实,我何曾不知道宝玉该管?比如先时你珠大爷在,我是怎么样管他,难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儿子了?只是有个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经五十岁的人了,通共剩了他一个,他又长的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要管紧了他,倘或再有个好歹儿,或是老太太气着,那时上下不安,倒不好,所以就纵坏了他了。我时常掰着嘴儿说一阵,劝一阵,哭一阵。彼时也好,过后来还是不相干,到底吃了亏才罢!设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说着,由不得又滴下泪来。  袭人见王夫人这般悲感,自己也不觉伤了心,陪着落泪。又道:“二爷是太太养的,太太岂不心疼;就是我们做下人的,伏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算造化了。要这样起来,连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偏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如今我们劝的倒不好了。今日太太提起这话来,我还惦记着一件事,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有了!”王夫人听了这话内中有因,忙问道:“我的儿! 你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面后都夸你,我只说你不过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叫别人知道就是了。”袭人道:“我也没什么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   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 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姐妹,虽说是姐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既蒙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把我派在二爷屋里,如今跟在园中住,都是我的干系。太太想:多有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做有心事,反说坏了的,倒不如预先防着点儿。况且二爷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嘴杂——那起坏人的嘴,太太还不知道呢: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没有忌讳了。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落个直过儿;设若叫人哼出一声不是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还是平常,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呢?那时老爷太太也白疼了,白操了心了。不如这会子防避些,似乎妥当。太太事情又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便罢了,既想到了,要不回明了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件事,日夜悬心,又恐怕太太听着生气,所以总没敢言语。”   王夫人听了这话,正触了金钏儿之事,直呆了半晌,思前想后,心下越发感爱袭人。笑道:“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得这样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这里?只是这几次有事就混忘了。你今日这话提醒了我,难为你这样细心,真真好孩子!也罢了,你且去罢,我自有道理。只是还有一句话,你如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索性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点心儿,别叫他遭塌了身子才好。自然不辜负你。”袭人低了一回头,方道:“太太吩咐,敢不尽心吗?”说着,慢慢的退出。  回到院中,宝玉方醒。袭人回明香露之事,宝玉甚喜,即命调来吃,果然香妙非常。因心下惦着黛玉,要打发人去,只是怕袭人拦阻,便设法先使袭人往宝钗那里去借书。袭人去了,宝玉便命晴雯来,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他做什么呢。他要问我,只说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儿的,作什么去呢!到底说句话儿,也像件事啊。”宝玉道:“没有什么可说的么。”晴雯道:“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旧绢子,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他去了。”晴雯道:“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绢子?他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宝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晴雯听了,只得拿了绢子,往潇湘馆来。只见春纤正在栏杆上晾手巾,见他进来,忙摇手儿说:“睡下了。”晴雯走进来,满屋漆黑,并未点灯,黛玉已睡在床上,问:“是谁?”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么?”晴雯道:“二爷叫给姑娘送绢子来了。”黛玉听了,心中发闷,暗想:“做什么送绢子来给我?”因问:“这绢子是谁送他的?必定是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罢,我这会子不用这个。”晴雯笑道: “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黛玉听了,越发闷住了。细心揣度,一时方大悟过来,连忙说:“放下,去罢。”晴雯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盘算,不解何意。  这黛玉体贴出绢子的意思来,不觉神痴心醉,想到:宝玉能领会我这一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可能如意不能,又令我可悲。要不是这个意思,忽然好好的送两块帕子来,竟又令我可笑了。再想到私相传递,又觉可惧。他既如此,我却每每烦恼伤心,反觉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由不得馀意缠绵,便命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写道: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 尺幅鲛绡劳惠赠,为君那得不伤悲!       其 二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 三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那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真合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起。一时方上床睡去,犹拿着绢子思索,不在话下。  却说袭人来见宝钗,谁知宝钗不在园内,往他母亲那里去了。袭人不便空手回来,等至起更,宝钗方回。  原来宝钗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挑唆了人来告宝玉了,谁知又听袭人说出来,越发信了。究竟袭人是焙茗说的,那焙茗也是私心窥度,并未据实,大家都是一半猜度,竟认作十分真切了。可笑那薛蟠因素日有这个名声,其实这一次却不是他干的,竟被人生生的把个罪名坐定。这日正从外头吃了酒回来,见过了母亲,只见宝钗在这里坐着,说了几句闲话儿,忽然想起,因问道:“听见宝玉挨打,是为什么?”薛姨妈正为这个不自在,见他问时,便咬着牙道:“不知好歹的冤家,都是你闹的,你还有脸来问!”薛蟠见说便怔了,忙问道:“我闹什么?”薛姨妈道:“你还装腔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说的。”薛蟠道:“人人说我杀了人,也就信了罢?”薛姨妈道:“连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说,难道他也赖你不成?”宝钗忙劝道: “妈妈和哥哥且别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个青红皂白了。”又向薛蟠道:“是你说的也罢,不是你说的也罢,事情也过去了,不必较正,把小事倒弄大了。我只劝你从此以后少在外头胡闹,少管别人的事。天天一处大家胡逛,你是个不防头的人,过后没事就罢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干的,人人都也疑惑说是你干的。不用别人,我先就疑惑你。”   薛蟠本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见不得这样藏头露尾的事;又是宝钗劝他别再胡逛去;他母亲又说他犯舌,宝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得乱跳,赌神发誓的分辩。又骂众人:“谁这么编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分明是为打了宝玉,没的献勤儿,拿我来做幌子。难道宝玉是天王?他父亲打他一顿,一家子定要闹几天。那一回为他不好,姨父打了他两下子,过后儿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说是珍大哥治的,好好儿的叫了去骂了一顿。今日越发拉上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索性进去把宝玉打死了,我替他偿命!”一面嚷,一面找起一根门闩来就跑。慌的薛姨妈拉住骂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谁去?你先打我来!”薛蟠的眼急的铜铃一般,嚷道:“何苦来!又不叫我去,为什么好好的赖我?将来宝玉活一日,我耽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净!”宝钗忙也上前劝道:“你忍耐些儿罢。妈妈急的这个样儿,你不说来劝,你倒反闹的这样。别说是妈妈,就是旁人来劝你,也是为好,倒把你的性子劝上来!” 薛蟠道:“你这会子又说这话,都是你说的。”宝钗道:“你只怨我说,再不怨你那顾前不顾后的形景!”薛蟠道:“你只会怨我顾前不顾后,你怎么不怨宝玉外头招风惹草的呢?别说别的,就拿前日琪官儿的事比给你们听:那琪官儿我们见了十来次,他并没和我说一句亲热话,怎么前儿他见了,连姓名还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给他? 难道这也是我说的不成?”薛姨妈和宝钗急的说道:“还提这个!可不是为这个打他呢。可见是你说的了。”薛蟠道:“真真的气死人了!赖我说的我不恼,我只气一个宝玉闹的这么天翻地覆的!”宝钗道:“谁闹来着?你先持刀动杖的闹起来,倒说别人闹。”   薛蟠见宝钗说的话句句有理,难以驳正,比母亲的话反难回答,因此便要设法拿话堵回他去,就无人敢拦自己的话了。也因正在气头儿上,未曾想话之轻重,便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妈和我说:你这金锁要拣有玉的才可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话未说了,把个宝钗气怔了,拉着薛姨妈哭道:“妈妈,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薛蟠见妹子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便赌气走到自己屋里安歇不提。  宝钗满心委屈气忿,待要怎样,又怕他母亲不安,少不得含泪别了母亲,各自回来。到屋里整哭了一夜。次日一早起来,也无心梳洗,胡乱整理了衣裳,便出来瞧母亲。可巧遇见黛玉独立在花阴之下,问他那里去,宝钗因说:“家去。”口里说着,便只管走。黛玉见他无精打彩的去了,又见眼上好似有哭泣之状,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后面笑道:“姐姐也自己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泪来,也医不好棒疮!”   不知宝钗如何答对,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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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发表于 2005-11-12 05:51 资料 个人空间 主页 短消息 加为好友 QQ
第三十五回 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话说宝钗分明听见黛玉克薄他,因惦记着母亲哥哥,并不回头,一径去了。这里黛玉仍旧立于花阴之下,远远的却向怡红院内望着。只见李纨、迎春、探春、惜春并丫鬟人等,都向怡红院内去过之后,一起一起的散尽了;只不见凤姐儿来。心里自己盘算说道:“他怎么不来瞧瞧宝玉呢?便是有事缠住了,他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太太的好儿才是呢。今儿这早晚不来,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抬头再看时,只见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红院内来了。定睛看时,却是贾母搭着凤姐的手,后头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周姨娘并丫头媳妇等人,都进院去了。黛玉看了,不觉点头,想起有父母的好处来,早又泪珠满面。少顷,只见薛姨妈、宝钗等也进去了。  忽见紫鹃从背后走来,说道:“姑娘吃药去罢,开水又冷了。”黛玉道:“你到底要怎么样?只是催。我吃不吃,与你什么相干?”紫鹃笑道:“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如今虽是五月里,天气热,到底也还该小心些。大清早起,在这个潮地上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歇了。”一句话提醒了黛玉,方觉得有点儿腿酸,呆了半日,方慢慢的扶着紫鹃,回到潇湘馆来。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因暗暗的叹道:“双文虽然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我黛玉之薄命,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想到这里,又欲滴下泪来。不防廊下的鹦哥见黛玉来了,“嘎” 的一声扑了下来,倒吓了一跳。因说道:“你作死呢,又了我一头灰。”那鹦哥又飞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鹦哥便长叹一声,竟大似黛玉素日吁嗟音韵,接着念道: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黛玉紫鹃听了,都笑起来。紫鹃笑道:“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难为他怎么记了。”黛玉便命将架摘下来另挂在月洞窗外的钩上。于是进了屋子,在月洞窗内坐了,吃毕药。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窗,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黛玉无可释闷,便隔着纱窗,调逗鹦哥做戏,又将素日所喜的诗词也教与他念。这且不在话下。  且说宝钗来至家中,只见母亲正梳头呢,看见他进来,便笑着说道:“你这么早就梳上头了。”宝钗道:“我瞧瞧妈妈身上好不好。昨儿我去了,不知他可又过来闹了没有?”一面说,一面在他母亲身旁坐下,由不得哭将起来。薛姨妈见他一哭,自己掌不住也就哭了一场,一面又劝他:“我的儿,你别委屈了。你等我处分那孽障。你要有个好歹,叫我指望那一个呢?”薛蟠在外听见,连忙的跑过来,对着宝钗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只说:“好妹妹恕我这次罢!原是我昨儿吃了酒,回来的晚了,路上撞客着了,来家没醒,不知胡说了些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气。”宝钗原是掩面而哭,听如此说由不得也笑了,遂抬头向地下啐了一口,说道:“你不用做这些像生儿了。我知道你的心里多嫌我们娘儿们,你是变着法儿叫我们离了你就心净了。”   薛蟠听说,连忙笑道:“妹妹这从那里说起?妹妹从来不是这么多心说歪话的人哪。”薛姨妈忙又接着道:“你只会听你妹妹的‘歪话’,难道昨儿晚上你说的那些话,就使得吗?当真是你发昏了?”薛蟠道:“妈妈也不必生气,妹妹也不用烦恼,从今以后,我再不和他们一块儿喝酒了。好不好?”宝钗笑道:“这才明白过来了。”薛姨妈道:“你要有个横劲,那龙也下蛋了。”薛蟠道:“我要再和他们一处喝,妹妹听见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来为我一个人,娘儿两个天天儿操心。妈妈为我生气还犹可,要只管叫妹妹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妈妈,多疼妹妹,反叫娘母子生气、妹妹烦恼,连个畜生不如了!”口里说着,眼睛里掌不住掉下泪来。薛姨妈本不哭了,听他一说又伤起心来。宝钗勉强笑道:“你闹够了,这会子又来招着妈妈哭了。”薛蟠听说,忙收泪笑道:“我何曾招妈妈哭来着?罢罢罢,扔下这个别提了,叫香菱来倒茶妹妹喝。”宝钗道:“我也不喝茶,等妈妈洗了手,我们就进去了。”薛蟠道: “妹妹的项圈我瞧瞧,只怕该炸一炸去了。”宝钗道:“黄澄澄的,又炸他做什么?” 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该添补些衣裳了,要什么颜色花样,告诉我。”宝钗道: “连那些衣裳我还没穿遍了,又做什么?”一时薛姨妈换了衣裳,拉着宝钗进去,薛蟠方出去了。  这里薛姨妈和宝钗进园来看宝玉。到了怡红院中,只见抱厦里外回廊上许多丫头老婆站着,便知贾母等都在这里。母女两个进来,大家见过了。只见宝玉躺在榻上,薛姨妈问他:“可好些?”宝玉忙欲欠身,口里答应着:“好些。”又说:“只管惊动姨娘姐姐,我当不起。”薛姨妈忙扶他睡下,又问他:“想什么,只管告诉我。”宝玉笑道:“我想起来,自然和姨娘要去。”王夫人又问:“你想什么吃? 回来好给你送来。”宝玉笑道:“也倒不想什么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还好些。”凤姐一旁笑道:“都听听!口味倒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了。巴巴儿的想这个吃!”贾母便一叠连声的叫做去。凤姐笑道:“老祖宗别急,我想想这模子是谁收着呢?”因回头吩咐个老婆问管厨房的去要。那老婆去了半天,来回话:“管厨房的说:‘四副汤模子都缴上来了。’”凤姐听说,又想了一想道: “我也记得交上来了,就只不记得交给谁了。多半是在茶房里。”又遣人去问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后还是管金银器的送了来了。  薛姨妈先接过来瞧时,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向贾母王夫人道:“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要不说出来,我见了这个,也不认得是做什么用的。”凤姐儿也不等人说话,便笑道:“姑妈不知道:这是旧年备膳的时候儿,他们想的法儿。不知弄什么面印出来,借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着好汤,我吃着究竟也没什么意思。谁家长吃他?那一回呈样做了一回,他今儿怎么想起来了!”说着,接过来递与个妇人,吩咐厨房里立刻拿几只鸡,另外添了东西,做十碗汤来。王夫人道:“要这些做什么?”凤姐笑道:“有个原故:这一宗东西家常不大做,今儿宝兄弟提起来了,单做给他吃,老太太、姑妈、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就势儿弄些大家吃吃,托赖着连我也尝个新儿。”贾母听了,笑道:“猴儿,把你乖的!拿着官中的钱做人情。”说的大家笑了。凤姐忙笑道:“这不相干。这个小东道儿我还孝敬的起。”便回头吩咐妇人:“说给厨房里,只管好生添补着做了,在我帐上领银子。” 婆子答应着去了。  宝钗一旁笑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二嫂子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贾母听说,便答道:“我的儿!我如今老了,那里还巧什么?当日我像凤丫头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公婆跟前就不献好儿。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宝玉笑道:“要这么说,不大说话的就不疼了?”贾母道:“不大说话的,又有不大说话的可疼之处。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说的好。” 宝玉笑道:“这就是了。我说大嫂子倒不大说话呢,老太太也是和凤姐姐一样的疼。要说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姐妹里头也只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贾母道:“提起姐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里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薛姨妈听了,忙笑道:“这话是老太太说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 “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说。”宝玉勾着贾母,原为要赞黛玉,不想反赞起宝钗来,倒也意出望外,便看着宝钗一笑。宝钗早扭过头去和袭人说话去了。  忽有人来请吃饭,贾母方立起身来,命宝玉:“好生养着罢。”把丫头们又嘱咐了一回,方扶着凤姐儿,让着薛姨妈,大家出房去了。犹问:“汤好了不曾?” 又问薛姨妈等:“想什么吃,只管告诉我,我有本事叫凤丫头弄了来咱们吃。”薛姨妈笑道:“老太太也会怄他,时常他弄了东西来孝敬,究竟又吃不多儿。”凤姐儿笑道:“姑妈倒别这么说。我们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要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还吃了呢!”一句话没说了,引的贾母众人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宝玉在屋里也掌不住笑了。袭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嘴,怕死人。”   宝玉伸手拉着袭人笑道:“你站了这半日,可乏了。”一面说,一面拉他身旁坐下。袭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宝姑娘在院子里,你和他说,烦他们莺儿来打上几根绦子。”宝玉笑道:“亏了你提起来。”说着,便仰头向窗外道:“宝姐姐,吃过饭叫莺儿来,烦他打几根绦子,可得闲儿?”宝钗听见,回头道:“是了,一会儿就叫他来。”贾母等尚未听真,都止步问宝钗何事。宝钗说明了,贾母便说道: “好孩子,你叫他来替你兄弟打几根罢。你要人使,我那里闲的丫头多着的呢。你喜欢谁,只管叫来使唤。”薛姨妈宝钗等都笑道:“只管叫他来做就是了。有什么使唤的去处!他天天也是闲着淘气。”大家说着,往前正走,忽见湘云、平儿、香菱等在山石边掐凤仙花呢,见了他们走来,都迎上来了。  少顷出至园外,王夫人恐贾母乏了,便欲让至上房内坐,贾母也觉脚酸,便点头依允。王夫人便命丫头忙先去铺设坐位。那时赵姨娘推病,只有周姨娘与那老婆丫头们忙着打帘子,立靠背,铺褥子。贾母扶着凤姐儿进来,与薛姨妈分宾主坐了,宝钗湘云坐在下面。王夫人亲自捧了茶来,奉与贾母;李宫裁捧与薛姨妈。贾母向王夫人道:“让他们小妯娌们伏侍罢,你在那里坐下,好说话儿。”王夫人方向一张小杌子上坐下,便吩咐凤姐儿道:“老太太的饭放在这里,添了东西来。”凤姐儿答应出去,便命人去贾母那边告诉。那边的老婆们忙往外传了,丫头们忙都赶过来。王夫人便命:“请姑娘们去。”请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两个来了;迎春身上不耐烦,不吃饭;那黛玉是不消说,十顿饭只好吃五顿,众人也不着意了。  少顷饭至,众人调放了桌子。凤姐儿用手巾裹了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道: “老祖宗和姨妈不用让,还听我说就是了。”贾母笑向薛姨妈道:“我们就是这样。” 薛姨妈笑着应了。于是凤姐放下四双箸:上面两双是贾母薛姨妈,两边是宝钗湘云的。王夫人李宫裁等都站在地下,看着放菜。凤姐先忙着要干净家伙来,替宝玉拣菜。少顷,莲叶汤来了,贾母看过了,王夫人回头见玉钏儿在那里,便命玉钏儿与宝玉送去。凤姐道:“他一个人难拿。”可巧莺儿和同喜都来了,宝钗知道他们已吃了饭,便向莺儿道:“宝二爷正叫你去打绦子,你们两个同去罢。”莺儿答应着,和玉钏儿出来。莺儿道:“这么远,怪热的,那可怎么端呢?”玉钏儿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说着,便命一个婆子来,将汤饭等类放在一个捧盒里,命他端了跟着,他两个却空着手走。一直到了怡红院门口,玉钏儿方接过来了,同着莺儿进入房中。  袭人、麝月、秋纹三个人正和宝玉玩笑呢,见他两个来了,都忙起来笑道:“你们两个来的?怎么碰巧一齐来了。”一面说,一面接过来。玉钏儿便向一张杌子上坐下;莺儿不敢坐,袭人便忙端了个脚踏来,莺儿还不敢坐。宝玉见莺儿来了,却倒十分欢喜;见了玉钏儿,便想起他姐姐金钏儿来了,又是伤心,又是惭愧,便把莺儿丢下,且和玉钏儿说话。袭人见把莺儿不理,恐莺儿没好意思的,又见莺儿不肯坐,便拉了莺儿出来,到那边屋里去吃茶说话儿去了。  这里麝月等预备了碗箸来伺候吃饭。宝玉只是不吃,问玉钏儿道:“你母亲身上好?”玉钏儿满脸娇嗔,正眼也不看宝玉,半日方说了一个“好”字。宝玉便觉没趣,半日,只得又陪笑问道:“谁叫你替我送来的?”玉钏儿道:“不过是奶奶太太们!”宝玉见他还是哭丧着脸,便知他是为金钏儿的原故。待要虚心下气哄他,又见人多,不好下气的,因而便寻方法将人都支出去,然后又陪笑问长问短。那玉钏儿先虽不欲理他,只管见宝玉一些性气也没有,凭他怎么丧谤,还是温存和气,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脸上方有三分喜色。宝玉便笑央道:“好姐姐,你把那汤端了来,我尝尝。”玉钏儿道:“我从不会喂人东西,等他们来了再喝。”宝玉笑道: “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为走不动,你递给我喝了,你好赶早回去交代了,好吃饭去。我只管耽误了时候,岂不饿坏了你。你要懒怠动,我少不得忍着疼下去取去。” 说着,便要下床,扎挣起来,禁不住“嗳哟”之声。玉钏儿见他这般,也忍不过,起身说道:“躺下去罢!那世里造的孽,这会子现世现报,叫我那一个眼睛瞧的上!” 一面说,一面哧的一声又笑了,端过汤来。宝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气,只管在这里生罢,见了老太太、太太,可和气着些。若还这样,你就要挨骂了。”玉钏儿道:“吃罢,吃罢!你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了,我都知道啊!”说着,催宝玉喝了两口汤。宝玉故意说不好吃。玉钏儿撇嘴道:“阿弥陀佛!这个还不好吃,也不知什么好吃呢!”宝玉道:“一点味儿也没有,你不信尝一尝,就知道了。”玉钏儿果真赌气尝了一尝。宝玉笑道:“这可好吃了!”玉钏儿听说,方解过他的意思来,原是宝玉哄他喝一口,便说道:“你既说不喝,这会子说好吃,也不给你喝了。” 宝玉只管陪笑央求要喝,玉钏儿又不给他,一面又叫人打发吃饭。  丫头方进来时,忽有人来回话,说:“傅二爷家的两个嬷嬷来请安,来见二爷。” 宝玉听说,便知是通判傅试家的嬷嬷来了。那傅试原是贾政的门生,原来都赖贾家的名声得意,贾政也着实看待,与别的门生不同;他那里常遣人来走动。宝玉素昔最厌勇男蠢妇的,今日却如何又命这两个婆子进来?其中原来有个原故。只因那宝玉闻得傅试有个妹子,名唤傅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常听人说才貌俱全,虽自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不命他们进来,恐薄了傅秋芳,因此连忙命让进来。那傅试原是暴发的,因傅秋芳有几分姿色,聪明过人,那傅试安心仗着妹子,要与豪门贵族结亲,不肯轻意许人,所以耽误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已二十三岁,尚未许人。怎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他本是穷酸,根基浅薄,不肯求配。那傅试与贾家亲密,也自有一段心事。  今日遣来的两个婆子,偏偏是极无知识的,闻得宝玉要见,进来只刚问了好,说了没两句话。那玉钏儿见生人来,也不和宝玉厮闹了,手里端着汤,却只顾听。宝玉又只顾和婆子说话,一面吃饭,伸手去要汤,两个人的眼睛都看着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将碗撞翻,将汤泼了宝玉手上。玉钏儿倒不曾烫着,吓了一跳,忙笑着: “这是怎么了?”慌的丫头们忙上来接碗。宝玉自己烫了手,倒不觉的,只管问玉钏儿:“烫了那里了?疼不疼?”玉钏儿和众人都笑了。玉钏儿道:“你自己烫了,只管问我。”宝玉听了,方觉自己烫了。众人上来,连忙收拾。宝玉也不吃饭了,洗手吃茶,又和那两个婆子说了两句话,然后两个婆子告辞出去。晴雯等送至桥边方回。  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们家的宝玉是相貌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果然竟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别人疼不疼,这可不是呆了吗!”那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还听见他家里许多人说,千真万真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儿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 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儿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他不是长吁短叹的,就是咕咕哝哝的。且一点刚性儿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到了。爱惜起东西来,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遭塌起来,那怕值千值万都不管了。”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出园来回去,不在话下。  且说袭人见人去了,便携了莺儿过来问宝玉:“打什么绦子?”宝玉笑向莺儿道:“才只顾说话,就忘了你了。烦你来不为别的,替我打几根络子。”莺儿道: “装什么的络子?”宝玉见问,便笑道:“不管装什么的,你都每样打几个罢。” 莺儿拍手笑道:“这还了得,要这样,十年也打不完了。”宝玉笑道:“好姑娘,你闲着也没事,都替我打了罢。”袭人笑道:“那里一时都打的完?如今先拣要紧的打几个罢。”莺儿道:“什么要紧,不过是扇子,香坠儿,汗巾子。”宝玉道: “汗巾子就好。”莺儿道:“汗巾子是什么颜色?”宝玉道:“大红的。”莺儿道: “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或是石青的,才压得住颜色。”宝玉道:“松花色配什么?”莺儿道:“松花配桃红。”宝玉笑道:“这才娇艳。再要雅淡之中带些娇艳。”莺儿道:“葱绿柳黄可倒还雅致。”宝玉道:“也罢了。也打一条桃红,再打一条葱绿。”莺儿道:“什么花样呢?”宝玉道:“也有几样花样?”莺儿道: “‘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块’,‘方胜’,‘连环’,‘梅花’,‘柳叶’。”宝玉道:“前儿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样是什么?”莺儿道:“是‘攒心梅花’。”宝玉道:“就是那样好。”一面说,一面袭人刚拿了线来。窗外婆子说: “姑娘们的饭都有了。”宝玉道:“你们吃饭去,快吃了来罢。”袭人笑道:“有客在这里。我们怎么好意思去呢?”莺儿一面理线,一面笑道:“这打那里说起? 正经快吃去罢。”袭人等听说,方去了,只留下两个小丫头呼唤。  宝玉一面看莺儿打络子,一面说闲话。因问他:“十几岁了?”莺儿手里打着,一面答话:“十五岁了。”宝玉道:“你本姓什么?”莺儿道:“姓黄。”宝玉笑道:“这个姓名倒对了,果然是个‘黄莺儿’。”莺儿笑道:“我的名字本来是两个字,叫做金莺,姑娘嫌拗口,只单叫莺儿,如今就叫开了。”宝玉道:“宝姐姐也就算疼你了。明儿宝姐姐出嫁,少不得是你跟了去了。”莺儿抿嘴一笑。宝玉笑道:“我常常和你花大姐姐说,明儿也不知那一个有造化的消受你们主儿两个呢。” 莺儿笑道:“你还不知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上的人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其次。” 宝玉见莺儿娇腔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那堪更提起宝钗来?便问道:“什么好处?你细细儿的告诉我听。”莺儿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他。”宝玉笑道:“这个自然。”   正说着,只听见外头说道:“怎么这么静悄悄的?”二人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宝钗来了。宝玉忙让坐。宝钗坐下,因问莺儿:“打什么呢?”一面问,一面向他手里去瞧,才打了半截儿。宝钗笑道:“这有什么趣儿,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说的是,我就忘了。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宝钗道:“用鸦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太暗。依我说,竟把你的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那才好看。”宝玉听说,喜之不尽,一叠连声就叫袭人来取金线。  正值袭人端了两碗菜走进来,告诉宝玉道:“今儿奇怪,刚才太太打发人给我送了两碗菜来。”宝玉笑道:“必定是今儿菜多,送给你们大家吃的。”袭人道: “不是,说指名给我的,还不叫过去磕头,这可是奇了。”宝钗笑道:“给你的你就吃去,这有什么猜疑的。”袭人道:“从来没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宝钗抿嘴一笑,说道:“这就不好意思了?明儿还有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呢!” 袭人听了话内有因,素知宝钗不是轻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来,便不再提了。将菜给宝玉看了,说:“洗了手来拿线。”说毕,便一直出去了。吃过饭洗了手进来,拿金线给莺儿打络子。此时宝钗早被薛蟠遣人来请出去了。  这里宝玉正看着打络子,忽见邢夫人那边遣了两个丫头送了两样果子来给他吃,问他:“可走得了么?要走的动,叫哥儿明儿过去散散心,太太着实惦记着呢。” 宝玉忙道:“要走得了,必定过来请太太的安去。疼的比先好些,请太太放心罢。” 一面叫他两个坐下,一面又叫:“秋纹来,把才那果子拿一半送给林姑娘去。”秋纹答应了,刚欲去时,只听黛玉在院内说话。宝玉忙叫快请。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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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话说贾母自王夫人处回来,见宝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欢喜。因怕将来贾政又叫他,遂命人将贾政的亲随小厮头儿唤来,吩咐:“以后倘有会人待客诸样的事,你老爷要叫宝玉,你不用上来传话,就回他说我说的:一则打重了,得着实将养几个月才走得;二则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见外人,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 那小厮头儿听了领命而去。贾母又命李嬷嬷袭人等来将此话说与宝玉,使他放心。那宝玉素日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今日得了这句话,越发得意了,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而且连家庭中晨昏定省一发都随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园中游玩坐卧,不过每日一清早到贾母王夫人处走走就回来了,却每日甘心为诸丫头充役,倒也得十分消闲日月。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劝导,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子,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意造言,原为引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了!”众人见他如此,也都不向他说正经话了。独有黛玉自幼儿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所以深敬黛玉。  闲言少述。如今且说凤姐自见金钏儿死后,忽见几家仆人常来孝敬他些东西,又不时的来请安奉承,自己倒生了疑惑,不知何意。这日又见人来孝敬他东西,因晚间无人时笑问平儿。平儿冷笑道:“奶奶连这个都想不起来了?我猜他们的女孩儿都必是太太屋里的丫头,如今太太屋里有四个大的,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个月只几百钱。如今金钏儿死了,必定他们要弄这一两银子的窝儿呢。” 凤姐听了,笑道:“是了,是了,倒是你想的不错。只是这起人也太不知足。钱也赚够了,苦事情又摊不着他们,弄个丫头搪塞身子儿也就罢了,又要想这个巧宗儿! 他们几家的钱也不是容易花到我跟前的,这可是他们自寻。送什么我就收什么,横竖我有主意。”凤姐儿安下这个心,所以只管耽延着,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然后乘空方回王夫人。  这日午间,薛姨妈、宝钗、黛玉等正在王夫人屋里,大家吃西瓜。凤姐儿得便回王夫人道:“自从玉钏儿的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着一个人,太太或看准了那个丫头,就吩咐了,下月好发放月钱。”王夫人听了,想了一想道:“依我说,什么是例,必定四个五个的?够使就罢了。竟可以免了罢。”凤姐笑道:“论理,太太说的也是;只是原是旧例。别人屋里还有两个呢,太太倒不按例了。况且省下一两银子,也有限的。”王夫人听了,又想了想道:“也罢,这个分例只管关了来,不用补人,就把这一两银子给他妹妹玉钏儿罢。他姐姐伏侍了我一场,没个好结果,剩下他妹妹跟着我,吃个双分儿也不为过。”凤姐答应着,回头望着玉钏儿笑道: “大喜,大喜!”玉钏儿过来磕了头。  王夫人又问道:“正要问你:如今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凤姐道:“那是定例,每人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共是四两,另外四串钱。”王夫人道: “月月可都按数给他们?”凤姐见问得奇,忙道:“怎么不按数给呢!”王夫人道: “前儿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串钱,什么原故?”凤姐忙笑道:“姨娘们的丫头月例,原是人各一吊钱,从旧年他们外头商量的,姨娘们每位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每位两个丫头,所以短了一吊钱。这事其实不在我手里,我倒乐得给他们呢,只是外头扣着,这里我不过是接手儿,怎么来怎么去,由不得我做主。我倒说了两三回,仍旧添上这两分儿为是,他们说了‘只有这个数儿’,叫我也难再说了。如今我手里给他们,每月连日子都不错。先时候儿在外头关,那个月不打饥荒,何曾顺顺溜溜的得过一遭儿呢。”王夫人听说,就停了半晌,又问:“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的?”凤姐道:“八个。如今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王夫人说: “这就是了。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的丫头,袭人还算老太太房里的人。”凤姐笑道:“袭人还是老太太的人,不过给了宝兄弟使,他这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的丫头分例上领。如今说因为袭人是宝玉的人,裁了这一两银子,断乎使不得。若说再添一个人给老太太,这个还可以裁他。若不裁他,须得环兄弟屋里也添上一个,才公道均匀了。就是晴雯、麝月他们七个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佳蕙他们八个小丫头们,每月人各月钱五百,还是老太太的话,别人也恼不得气不得呀。”   薛姨妈笑道:“你们只听凤丫头的嘴,倒像倒了核桃车子似的。帐也清楚,理也公道。”凤姐笑道:“姑妈,难道我说错了吗?”薛姨妈笑道:“说的何尝错,只是你慢着些儿说不省力些?”凤姐才要笑,忙又忍住了,听王夫人示下。王夫人想了半日,向凤姐道:“明儿挑一个丫头送给老太太使唤,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去。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分,都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凤姐一一的答应了,笑推薛姨妈道:“姑妈听见了?我素日说的话如何?今儿果然应了。”薛姨妈道:“早就该这么着。那孩子模样儿不用说,只是他那行事儿的大方,见人说话儿的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倒实在难得的。”王夫人含泪说道:“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还强十倍呢!宝玉果然有造化,能够得他长长远远的伏侍一辈子,也就罢了。”凤姐道:“既这么样,就开了脸,明放他在屋里不好?”王夫人道:“这不好:一则年轻;二则老爷也不许;三则宝玉见袭人是他的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倒能听他的劝,如今做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如今且浑着,等再过二三年再说。”   说毕,凤姐见无话,便转身出来。刚至廊檐下,只见有几个执事的媳妇子正等他回事呢,见他出来,都笑道:“奶奶今儿回什么事,说了这半天?可别热着罢。” 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着那角门的门槛子,笑道:“这里过堂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又告诉众人道:“你们说我回了这半日的话,太太把二百年的事都想起来问我,难道我不说罢?”又冷笑道:“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件刻薄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娼妇们,别做娘的春梦了!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了咱们,也不想想自己也配使三个丫头!”一面骂,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贾母话去,不在话下。  却说薛姨妈等这里吃毕西瓜,又说了一回闲话儿,各自散去。宝钗与黛玉回至园中,宝钗要约着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因说还要洗澡,便各自散了。宝钗独自行来,顺路进了怡红院,意欲寻宝玉去说话儿,以解午倦。不想步入院中,鸦雀无闻,一并连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宝钗便顺着游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转过十锦子,来至宝玉的房内,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傍边放着一柄白犀麈。  宝钗走近前来,悄悄的笑道:“你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屋里还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刷子赶什么?”袭人不防,猛抬头见是宝钗,忙放针线起身,悄悄笑道:“姑娘来了,我倒不防,唬了一跳。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蚊子,谁知有一种小虫子,从这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睡着了咬一口,就像蚂蚁叮的。”宝钗道: “怨不得,这屋子后头又近水,又都是香花儿,这屋子里头又香,这种虫子都是花心里长的,闻香就扑。”说着,一面就瞧他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宝钗道:“嗳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的费这么大工夫?”袭人向床上嘴儿。宝钗笑道:“这么大了,还带这个?”袭人笑道:“他原是不带,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如今天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就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就罢了。你说这一个就用了工夫,还没看见他身上带的那一个呢!”宝钗笑道:“也亏你耐烦。”袭人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说着就走了。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那个所在。因又见那个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就替他作。  不想黛玉因遇见湘云,约他来与袭人道喜,二人来至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便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去了。那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窗纱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傍边放着蝇刷子。黛玉见了这个景况,早已呆了,连忙把身子一躲,半日又握着嘴笑,却不敢笑出来,便招手儿叫湘云。湘云见他这般,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看,才要笑,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黛玉口里不让人,怕他取笑,便忙拉过他来,道:“走罢。我想起袭人来,他说晌午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找他去罢。”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随他走了。  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木石姻缘’!”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忽见袭人走进来,笑道:“还没醒呢吗?”宝钗摇头。袭人又笑道:“我才碰见林姑娘史大姑娘,他们进来了么?”宝钗道:“没见他们进来。”因向袭人笑道:“他们没告诉你什么?”袭人红了脸,笑道:“总不过是他们那些玩话,有什么正经说的。”宝钗笑道:“今儿他们说的可不是玩话,我正要告诉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一句话未完,只见凤姐打发人来叫袭人。宝钗笑道:“就是为那话了。”袭人只得叫起两个丫头来,同着宝钗出怡红院,自往凤姐这里来。果然是告诉他这话,又教他给王夫人磕头,且不必去见贾母。倒把袭人说的甚觉不好意思。  及见过王夫人回来,宝玉已醒,问起原故,袭人且含糊答应。至夜间人静,袭人方告诉了。宝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久算什么,说那些无情无义的生分话唬我。从今我可看谁来敢叫你去?”袭人听了,冷笑道:“你倒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 宝玉笑道:“就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去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去了,你有什么意思呢?”袭人笑道:“有什么没意思的?难道下流人我也跟着罢?再不然还有个死呢!人活百岁,横竖要死,这口气没了,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宝玉听见这话,便忙握他的嘴,说道:“罢罢,你别说这些话了。”袭人深知宝玉性情古怪,听见奉承吉利话,又厌虚而不实,听了这些近情的实话,又生悲感。也后悔自己冒撞,连忙笑着,用话截开,只拣宝玉那素日喜欢的,说些春风秋月,粉淡脂红,然后又说到女儿如何好。不觉又说到女儿死的上头,袭人忙掩住口。  宝玉听至浓快处,见他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须眉浊物只听见‘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节,便只管胡闹起来。那里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谏之臣,只顾他邀名,猛拚一死,将来置君父于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死战,他只顾图汗马之功,猛拚一死,将来弃国于何地?”袭人不等说完,便道:“古时候儿这些人,也因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啊。”宝玉道:“那武将要是疏谋少略的,他自己无能,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么?那文官更不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记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瑕疵,他就胡弹乱谏,邀忠烈之名;倘有不合,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若非圣人,那天也断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交代。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钓誉,并不知君臣的大义。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趁着你们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去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托生为人,这就是我死的得时了。”袭人忽见说出这些疯话来,忙说: “困了。”不再答言。那宝玉方合眼睡着。次日也就丢开。  一日,宝玉因各处游的腻烦,便想起《牡丹亭》曲子来,自己看了两遍,犹不惬怀,因闻得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儿中,有个小旦龄官,唱的最妙。因出了角门来找时,只见葵官药官都在院内,见宝玉来了,都笑迎让坐。宝玉因问:“龄官在那里?”都告诉他说:“在他屋里呢。”宝玉忙至他屋内,只见龄官独自躺在枕上,见他进来,动也不动。宝玉身旁坐下,因素昔与别的女孩子玩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和别人一样,遂近前陪笑,央他起来唱一套“袅晴丝”。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起身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宝玉见他坐正了,再一细看,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画“蔷”字的那一个。又见如此景况,从来未经过这样被人弃厌,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  药官等不解何故,因问其所以,宝玉便告诉了他。宝官笑说道:“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他叫唱是必唱的。”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因问:“蔷哥儿那里去了?” 宝官道:“才出去了,一定就是龄官儿要什么,他去变弄去了。”宝玉听了以为奇特。少站片时,果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扎着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兴头头往里来找龄官。见了宝玉,只得站住。宝玉问他:“是个什么雀儿?”贾蔷笑道:“是个玉顶儿,还会衔旗串戏。”宝玉道:“多少钱买的?” 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屋里来。  宝玉此刻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且要看他和龄官是怎么样。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来瞧这个玩意儿。”龄官起身问:“是什么?”贾蔷道:“买了个雀儿给你玩,省了你天天儿发闷。我先玩个你瞧瞧。”说着,便拿些谷子,哄的那个雀儿果然在那戏台上衔着鬼脸儿和旗帜乱串。众女孩子都笑了,独龄官冷笑两声,赌气仍睡着去了。贾蔷还只管陪笑问他:“好不好?”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儿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干这个浪事! 你分明弄了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好不好’!”贾蔷听了,不觉站起来,连忙赌神起誓,又道:“今儿我那里的糊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他,原说解闷儿,就没想到这上头。罢了,放了生,倒也免你的灾。”说着,果然将那雀儿放了,一顿把那笼子拆了。龄官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打发人来找你,叫你请大夫来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儿。偏是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爱害病!” 贾蔷听说,连忙说道:“昨儿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吃两剂药,后儿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这会子就请他去。”说着便要请去。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这才领会过画“蔷”深意。自己站不住,便抽身走了。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竟不曾理会,倒是别的女孩子送出来了。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儿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不得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看来我竟不能全得。从此后,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袭人只道昨夜不过是些玩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个疯了!”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   且说黛玉当下见宝玉如此形象,便知是又从那里着了魔来,也不便多问,因说道:“我才在舅母跟前,听见说明儿是薛姨妈的生日,叫我顺便来问你出去不出去。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宝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碰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这么怪热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妈也未必恼。”袭人忙道:“这是什么话?他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的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他思量?你怕热,就清早起来,到那里磕个头、吃钟茶再来,岂不好看?”宝玉尚未说话,黛玉便先笑道:“你看着人家赶蚊子的分上,也该去走走。” 宝玉不解,忙问:“怎么赶蚊子?”袭人便将昨日睡觉无人作伴,宝姑娘坐了一坐的话,告诉宝玉。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就亵渎了他!”一面又说:“明日必去。”   正说着,忽见湘云穿得齐齐整整的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他。宝玉黛玉听说,忙站起来让坐,湘云也不坐,宝黛两个只得送他至前面。那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的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少时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还是宝钗心内明白,他家里人若回去告诉了他婶娘,待他家去了,又恐怕他受气,因此倒催着他走了。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他,倒是湘云拦住了。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的嘱咐道:“就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好等老太太打发人接我去。”宝玉连连答应了。眼看着他上车去了,大家方才进来。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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