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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金光大道(一)
旱地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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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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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一  新生的芳草地

新生的芳草地,刚刚欢度了国庆一周年,又祝贺土改大胜利,真是喜上加喜!
土地还家了,党小组成立了,民主建政完成了,工作队离村了,农民们要在新政权的领导下,一心一意地奔好日子了!
清晨,一轮红日从东方地平线上腾腾升起,喷射出千万道光芒,给宽阔平展的大草甸子和古老村庄的砖房草屋,镀上了一层金黄。街道上,飘动着炊烟的气味,响着雄鸡的鸣唱和孩子们的欢笑。
突然间,土烟呼呼滚起,鸡群扑拉拉乱飞。
没起风,没过车。只是从南边胡同口里冲出一个小伙子。他没有跑,也没有跳,更不是去办什么急迫的事情;猛冲猛闯,一串“噌噌”的步子,走起路来就是这样一种姿态。
他叫朱铁汉,今年二十一岁,是芳草地三名党员中的一个;高个、红脸、结实、粗壮,连喘气都比一般人劲儿大。如今虽是滴水成冰的严寒腊月,他身上那件黑粗布小棉袄却有一半纽襻没有系;衣领子朝两边咧揪着,紫红色的胸脯子露在外边,那神气,好像热得要摇扇子。据说,他落生之后,他那饥病交加的妈妈就一直没有下来奶水,把他偎在炕上的破被窝里,饿得“呱呱”乱叫。他爸爸想熬点米汤,又没有一粒米,只好喂他几口苦菜汤;从此,吃糠咽莱长了十九年。这十九年里边,他没有穿过一件正经衣裳,热天围一块麻包片,冬天再往肩上披一块。他饿着、冻着、扔着、撂着,没有死,也没有病,连头疼脑热的时候都少见,比那些吃鱼肉、裹丝棉的人还强壮。爸爸妈妈都说他“命大”,管他叫“铁蛋”;喊来喊去,铁蛋成了他的名字。在土改胜利的热潮里,他被吸收加入中国共产党,工作队的同志帮他写入党志愿书的时候,才动员他把“蛋”字改成了“汉”字。
现在,朱铁汉是团支部书记、民兵中队长、群众小组长,还有俱乐部主任,身兼多职,又活跃,又积极。明天村长要到天门区公所参加一个十分重要的村干部联席会议,朱铁汉负责通知各群众小组长,搜集一下群众的反映、要求,还有翻身以后各方面新气象的材料,好往上边汇报。
他冲到村西头地主歪嘴子的旧宅院“高台阶”下边的大槐树跟前停住,不用梯子不用板凳,两手抱着树干,两只大鞋一甩,“噌噌噌”,几下子就爬到老杈中间。他往上一骑,摘下挂在那儿的马粪纸糊成的喇叭,刚要喊,又停住,伸手从树顶上扳了一根干枝子,撅成一截一截,攥在手里,两只眼睛挺神秘地眯着,朝街东口张望。
从东边走来一男一女,都是十八、九岁的样子。男的一手拿着纸卷,一手提着浆糊桶;留着分头,文文静静的神态,他是秦富的三儿子秦文庆。女的一手端着洗脸盆,一手攥一把长把笤帚;梳着两条垂到腰间的大辫子,显着健康、灵俐。她是周忠的老闺女周丽平。
他们一边走,一边热烈地说着话儿。
秦文庆说:“他总是在家里藏着、躲着,不大出院子,从门缝看这个新社会,专门打自己的算盘,让我在外边丢脸!”
周丽平说:“你那个爸爸真是一块活宝。上级的政策明明是团结中农,他干吗总害怕我们贫雇农呢?”
秦文庆说:“也难怪呀。都是临解放那会儿,国民党反动派胡造谣言,把他吓的。土改一结束,心里好像动了动,脸上也露出点笑纹;对待公家的事儿,还是疑神疑鬼的。他自己落后不要紧,最可气的是拖我后腿。”
周丽平说:“不用管他这一套。我们妇女都解放了,都提高地位了,他还能把你一个小伙子拴在窗户棂子上呀?”
秦文庆说:“大泉哥动员他两个晚上,他才答应让我当民校教师;不是大泉哥出面,说不定得跟我吵成啥样子。”
周丽平说:“你呀,太缺乏斗争性;大泉哥又太耐心;要搁在我的身上,事情好办极啦!……”
没容她把话说完,头顶上猛然受到打击;她惊叫了一声,刚要抬头看,一串干树枝子,又像冰雹一般,“劈里叭啦”地落到她的身上。
树上的朱铁汉,哈哈哈地放怀大笑,整个树梢都在他的笑声里颤动起来。接着,他不管树下周丽平的怒骂,也不管秦文庆的嚷嚷,把广播喇叭口往嘴上一套,就得意洋洋地高腔大嗓地喊起来了:“嗨,各位群众小组长请注意啦!村长要到区里开会,快把群众的要求、反映,还有各方面的新气象的材料都搜集起来!”
他连着喊了几遍,又接着刚才还没有尽兴的大笑。
周丽平手里举着笤帚摆动着,朝他叫喊:“坏蛋,有胆子你下来试试。”
朱铁汉用胳膊搂着树杈,故意示威地摇着的两只大脚丫子,冲着下边嘻嘻哈哈地说:“有胆子,你上来!”
“你下来!你下来!”
“你不是整天喊叫妇女地位提高了吗?男女平等了吗?闹半天不行啊!那就加油吧,努力吧!”
周丽平推秦文庆说:“你上去,把他给我拉下来!”
秦文庆往后退着说:“我可惹不起他。”
周丽平呸了一口:“胆小鬼!”就端起刚放在地下的盆子,气扑扑地走了。
朱铁汉大声说:“文庆,这回你可是亲眼看见的,周丽平头一遭认输了,已经败在我手下!”
秦文庆笑笑,又郑重地说:“铁汉,快下来帮我们布置村公所吧。”
朱铁汉说:“帮你们布置村公所,我那小组的意见谁去搜集?”
秦文庆说:“你那小组,除了我爸爸,都是一肚子说不完的喜庆话儿,感政府的恩都感不尽,还有什么意见呢?”
朱铁汉说:“我就是搜集喜庆的事儿,越多越好;上级领导惦着咱们翻身户,汇报上去,也让他们高兴高兴啊!”他说着,从树上溜下来,发现脱在地下的鞋不见了,就朝高台阶上喊:“周丽平,给我鞋!”
周丽平站在大门口,一手举着笤帚,一手举着盆子,说:“睁眼看看,谁拿你的鞋啦?”
朱铁汉奇怪地转着身子寻找,突然,一只带着皮掌和钉子的大鞋落在他的头上。一仰脸,见周丽平从盆子里抓起第二只鞋,又要砸过来,就想往高台阶上追。
周丽平手疾眼快地从秦文庆手里夺过浆糊桶,说:“你敢上来,我就扣到你的头上!”
朱铁汉只好收步,说:“给我鞋没事儿。”
周丽平问:“你还使坏不?”
朱铁汉说:“你给我鞋。”
周丽平问:“往后你老实点不?”
朱铁汉想把鞋骗到手再另打主意,就说:“老实……”
这回轮到周丽平胜利的大笑了;笑完,冲着秦文庆说:“你亲眼看见的吧,朱铁汉认输啦,又败在我的手下啦。”
秦文庆在一旁挺开心地对朱铁汉说:“你本来不是对手,少惹事儿多好!”
朱铁汉拾起另一只飞到身边的鞋子,一边穿着一边说:“这丫头心眼多,手腕高,真不愧是老周忠训练出来的好闺女呀!”
三个年轻人的笑声,跟胡同口涌出来的一片更大的笑声汇合在一块儿了。
那边走过来一群男男女女,有的抬着柜子,有的扛着包裹,还有的端着盆碗、扛着杈子扫帚;一个个喜眉笑眼,有多大劲儿使多大的劲儿说呀,笑呀,好像庆祝大胜利的示威游行。
朱铁汉最贪热闹,最恋喜事儿,立刻就被他们吸引住,赶忙奔到跟前,连声问:“喂,喂,你们这是干什么哪?”
一个名叫吕春江的青年,头顶着一口扣着的大铁锅,从锅边露出半个红扑扑的脸,笑着回答朱铁汉:“翻身农民喜洋洋,离开穷窝住新房——我们帮着陈大婶搬家哪!”
朱铁汉一边跟着众人走,一边说:“嘿嘿,闹了半天,今个才搬哪?你看看我们组,房子分定以后,不到两天,全搬齐全。你们太落后了!”
吕春江说:“谁像你办事情那么潦潦草草的,大泉哥的主意,把全组所有新分的房子都修理、泥抹一遍,里里外外一堂新,新房里边住新人。不服气呀,你就快去参观参观吧!”
朱铁汉自知被人超过,不好嘴硬,憨直地朝吕春江一笑,又挤到怀里抱着两只老母鸡的陈大婶跟前,说:“大婶,还有什么分量重的东西——越重越好,让我给您搬过来吧。”
老寡妇陈大婶乐得抿不上嘴,环顾着众人说:“你看不见嘛,一家有事大家帮,人多手多,一趟全来了;你们当干部的工作忙,可千万别再为我多操心费力。刚才听你广播说,让小组长搜集搜集群众的意见;你不是我们组长,也得跟你说说,我对大泉有点意见……”
吕春江凑过来说:“大婶,您就别提啦……”
朱铁汉瞪吕春江一眼:“你这是干啥?对别人有意见可以看看火候,对大泉的意见得让大婶撒开来提;我能代表他,我替他接着、兜着;晚上我们就开党小组会,保证立刻就能解决。大婶,提,别有顾虑!”
陈大婶说:“这房子分到手之后,我就急着想搬过去。大泉说,别急,窗户得修修。好吧,修修就修修。窗户修好了,他又说,等几天。得把墙抹抹。好吧,抹抹就抹抹。前天晚上,我看新抹的墙也干了,就又找他;我说做梦都住上了新屋子,再不能等,说啥也得搬了。他说,那锅灶好多年没用,试了试,不好烧,重垒一下吧。我想冬天泥水活不好干,对付用吧,就没答应他。昨晚上我自己找人,非搬不可,到那儿一看,锅灶已经重新垒上了;别人告诉找,是大泉带着周永振。还有这个春江,夜里干的。就这样滴水成冰的大冬天,屋里一点火也没有,黑更半夜地干这个事儿,要是把人冻坏了,铁汉你说说,我可怎么受?”
吕春江说:“大泉跟我们讲,陈大叔活着的时候是个有名的泥瓦匠,芳草地几条街,有一大半房子都是经他手盖的,大婶倒跟大叔串了一辈子房檐,大叔最后死在破庙里;这回土改分了房子,一定得让大婶住得舒舒服服。大泉哥说,大婶住上热炕头,我们受冻心里热……”
陈大婶抢着说:“春江你别多嘴,我是跟铁汉说哪。咱芳草地三个党员,我们翻身户都把你们当眼珠儿一般爱惜,你们这样不顾身子,我可不答应!铁汉,今晚上你们党里开会,你得替我好好批评批评大泉……”
朱铁汉听罢,眨了眨眼,哼一声:“闹了半天,就这个意见呀?拉倒吧,您快到炕头上坐着暖和暖和去吧!”
陈大婶喊起来了:“铁汉你这么不讲民主?一会儿提意见,我还得给你加上一条!”
众人“轰”的一声笑了,惊得陈大婶怀里的老母鸡“嘎嘎”直叫唤。
朱铁汉看着欢乐的人群走去的背影,心里边美滋滋的。他在芳草地长这么大,看到的除了眼泪就是愤怒,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快活的穷人。真是翻身了,解放了,瞧着吧,往后的日子,要多美得有多美,要多乐得有多乐,真有意思呀!
这当儿,从村子外边走来一个挑担子的;扁担颤悠悠,吱吱响,粪蛋装得上了尖儿,筐沿插着一圈干树枝子,成了两个小囤,压得两个筐子擦地皮。
朱铁汉拍手叫好:“嗨,刘祥大叔,起多大早儿,拾了这么多呀!”
大个子刘祥腮上淌汗,胡子茬上带冰珠儿,笑着回答:“告诉你吧,这是第二趟。”
朱铁汉说:“您可真卖劲儿呀!”
刘祥说:“天是咱的了,地是咱的了,浑身全是劲儿,不往外掏,还等着什么呀!我恨不得这头一年,就让一亩地长出二亩地的粮食,大囤满,小囤流,丰衣足食,好给党作脸!”
朱铁汉说:“这才是咱贫雇农的样子。往后大道平光光,您就撒开脚丫子跑吧,好日子算是扎根了。回家告诉我婶子,多给您做点好吃的,加足了劲儿,干哪!”
刘祥放下担子,擦擦汗说:“人得喜事精神爽,你婶子从打闹土改以后,愁没了,病也去了;昨个一下午,独自个儿抱着碾棍,推了二斗多棒子,你说她这一身劲儿多惊人!其实呀,挨着门数,大家伙儿全是一路的心思。你到地里看看去,朱占奎他爸爸,头几年就老得一到冬天出不了屋,这会儿乐得他舍不得进屋,一天到晚在他家分的那块地上转,呆不烦,亲不够,占奎正在那儿劝他回家吃早饭哪!”
朱铁汉听着,乐着,想到自己的职责,说:“新气象的材料可真不少,大泉那组最多,汇报上去,领导同志得多高兴呀!没有白费土改工作队同志的一片心哪!对啦,我们赶快找大泉去,让他多搜集一点儿,不能把最生动的材料丢下。”
刘祥说:“大泉能在家吗?半夜里我起来拾粪,正巧在高台阶前边碰上他。他说,不知道供销社运什么东西,车把式跑车,把两捆大麻袋颠下来,丢在西官道上;他替几家到镇上抓小猪,回来贪了晚,拾着的。我让他给供销社的同志捎个信儿,叫他们回头来取,他怕人家急等着用,耽误事儿,就借了一辆小排子车,连夜送去了。这会儿他不一定能返回来。”
朱铁汉的心仍然被所见所闻新气象的喜悦激动着,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刘祥说了一些什么,既没等人家把话说完,也没有招呼一声回头见,就又迈开了“噌噌”的步子,一溜烟似的朝高大泉的家里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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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火热的心

高大泉住在芳草地正中一条大街的东头。原来这儿是地主歪嘴子废掉的小场院,地形是四四方方的;西北角两间砖座瓦顶的正房,靠东南又有两间坯座草顶的厢房,四间房子分成两处;他们搬过来以后,三口人一齐动手,挑水脱坯,打起四面土墙,把两处房子围成一个院子,又栽了一圈儿杨柳树和几棵槐树。这里虽说一切都很简陋,却收拾得干净利索,显着一股子生气勃勃的样子。
朱铁汉走进院子,见一个胖胖的小男孩,正在北屋前,扭着两条小腿,追赶一只花母鸡,就停住步,做出一副扑抓的姿势,绷起脸,瞪着眼说:“小龙,你爸爸哪?快说!”
小龙最怕朱铁汉。因为朱铁汉一高兴就揪他的小鼻子,又酸又疼,憋得出不来气。于是,他撇下花母鸡,转身要往屋里跑,正好扑在妈妈的怀里。
吕瑞芬听见外边有人说话,迎出屋子。她完全是一个做妈妈的样子了,身子比过去壮实,清秀中带着一股稳重劲儿;虽然到了河北,还照家乡的样子梳着头,脑门偏垂着一缕短发;上身穿着大襟的素花棉袄,下面的青布棉裤,裤脚很肥大。她正做饭,还带着两手金黄的棒子面;一面用胳膊腕搂住儿子,一面冲着朱铁汉说:“瞧你这个没正形的叔叔,又逗我们啦?”
朱铁汉说:“我问他爸爸,他不言声嘛!”
吕瑞芬说:“你的态度不好,就不告诉你!”
朱铁汉说:“嘿,你们家还有这么多的规矩呀?这好办。”他两条腿“叭”地一并,敬了个军礼,拿腔拿调地说:“吕瑞芬同志,请问,高大泉同志在家吗?”
吕瑞芬噗嗤一声笑了,亲着小龙的脸蛋说:“瞧你叔那怪样子,长大了别跟他学!”
朱铁汉把胸脯子一挺:“我怎么?扛起枪杆子能护村,抡起大锄能耪地,一瞪眼珠子,地主们浑身打哆嗦!不跟我学,跟你学呀?人家到你屋里擦擦枪,不住声地问顶着子儿没有,摸都不敢摸。大泉哥俩在地里刨下一个树根,你都背不回家,还得让二林到半路上接你。小组会上纪念国庆,让你代表干部家属表表态,大泉哥一字一句地教了半夜,结果呢,你还把个‘爱国主义’说成了‘爱国都去’。说说,你这是啥样子?哈哈哈!”
吕瑞芬听到后边这句话,脸蛋羞红了,不示弱地说:“不用笑话人,我们群众当然比不了你们党员。再说,我总比你妈那个干部家属强点吧?大伙儿在高台阶欢天喜地的领土地照、烧旧契,她关土屋门,偷着烧香磕头,说老天爷千百年没睁眼,这回可给穷人降了福……”
朱铁汉被揭到了短处,硬着嘴说:“你别瞎造谣,从打土改,她一看分房分地是真的,就把佛龛神像都收起来了,再不迷信啦!”
吕瑞芬说:“我亲眼看见的,怎么是造谣?那天我去串门儿,正巧遇上,她慌慌张张地拉住我说,‘可别对外人讲,丢脸;我是高兴得不知咋办好了。’铁汉,你也不用害怕,我不给你抖落去!”
朱铁汉赶紧收场,说:“大泉哥到底在家没有?找他有正经的急事儿。”
吕瑞芬也郑重起来,说:“不是吃饭睡觉,他能在家呆住吗?半夜出去的,刚回来,门没进,说是给南头邓三奶奶从镇上带回一点药,就手给送去。他那鞋底子上有轱辘,谁知道这工夫又转哪儿去张罗啦!”
朱铁汉根本听不出女人这番话是对自已丈夫的抱怨,还是赞美;没有成亲的小伙子,体会不出来,他也不想知道这一些,就又朝小龙鼓腮瞪眼地跺跺脚,转身跑到街门口。
这当儿,太阳已经高悬在明净的天空,街上显得安静、豁亮,只有几个小孩子在那儿玩耍。
忽然,一阵车轮响,一片黄土烟,一连声地呼喊:“嗨,借光喽,小心点儿!”
朱铁汉扭头往东一看,只见一个人拉着一辆木轮排子车,朝这边“呼隆呼隆”地冲过来了。
拉车的人是高大泉。那车上载着金子一样的黄土,装得满满尖尖。他的人两手使劲儿攥着车辕子,套在肩上的纤绳拉得紧绷绷的,弯着腰,低着头,两只大脚蹬在地上,像一头稳健的牛,用力地向前猛拉。他那乌黑的头顶和彤红的脸上冒着热气,滴着汗珠儿。
朱铁汉跑过来,帮他推车,说:“你拉土干什么呀?”
高大泉回答说:“垫道。你看,这一秋一冬,人踩车轧,到处弄得坑坑洼洼;等开春闹起生产来,行人走车多不方便哪!”他说着,用胳膊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他那件拆洗缝补得十分整洁的棉袄袖口上,有一个新撕开的三角口子,露出棉花。
朱铁汉说:“改日再干这个吧。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跟你说:区里通知,让村长去开会,一定是要了解翻身农民的新气象;咱们得尽力多搜集这方面的好材料,汇报上去,让领导放心。你呀,赶紧去摸摸,下午组长开会,晚上咱党内还要碰头,生法儿别把好例子丢掉!”
高大泉抬头看他一眼,就停下来,倚坐在车辕子上,擦着汗,细心地听着。旧社会东扑西撞的磕磕碰碰,土改运动激烈搏斗的锻炼,使他养成一个好思索的特性:遇到高兴的事,他思索,遇到困难的事,他思索;就是别人跟他闲谈胡扯,他也不应付搪塞,听时掂分量,听后想一想;有时候看到一件在别人看来极为平常的东西,也能引起他的联想,使他得到启发。这会儿,他听完朱铁汉兴致勃勃的谈论之后,想了想说:“这是土改以后区里召集的第一个干部会,我估计,除了听下边的汇报,一定要布置新的任务……”
朱铁汉没想到这一层,就说:“布置什么新任务呢?去年闹了灾,加上地富破坏,收成不好,交公粮的事儿,国家给豁免了,不会再派;志愿军一过鸭绿江,跟朝鲜人民一块儿把美国鬼子打得落花流水,帝国主义想把新中国一落生就掐死的梦,做不成了,政府不会再动员参军。你说,新任务是什么呢?”
高大泉沉思地说:“我估计,这回上边要布置搞社会主义的事儿了……”
朱铁汉一惊一喜:“嗨,能这么快吗?”
高大泉说:“你想想,咱们举行入党仪式那天,工作队副队长罗旭光同志怎么讲的。他说,共产党的最终目的是实现共产主义,土改以后要搞社会主义;他说,革命不能歇气,脚步不能停留,得接着往下闯。你想想,土改的结尾工作早完了,上级还不布置这个任务吗?”
朱铁汉拍着大手说:“有门儿,有门儿!你再估计一下,咱们的社会主义,怎么个搞法呢?一定更红火,更有意思吧?”
高大泉笑笑说:“这个我可估计不出来。过去光知道要闹土改,不明白怎么搞,上级一派人来,就清楚啦;往后搞社会主义,上级也得派人,也得下指示,你就等着好消息吧。所以我说,咱们不光要搜集新气象的材料,得做好准备,参加新的斗争!”
朱铁汉咧着嘴巴大笑:“还是你想得高。好吧,晚上咱们开党小组会,就扯扯这个吧!”
高大泉见朱铁汉说完又要跑,就拦住他:“上级还没布置,别又到处嚷嚷去;周丽平他们正收拾村公所办公室,你也伸伸手,去准备一幅对联,好贴在毛主席像两边。这是咱们人民自己办公事的地方,一定要要布置得好好的。”
朱铁汉说:“对联怎么写?我这肚子里可掏不出词儿来呀!”
高大泉说:“你找小学校的姜老师呀!让他编个能表达咱们心意的词句,写在大红纸上。”
朱铁汉心里本来就装满了欢乐,听了高大泉的这一番话,更加高兴起来。他不顾帮着把车推到地方,转身又跑了。
高大泉把车子拉到村西口,停下来。他脱掉棉袄,夹在一棵小柳树杈上,把小白布褂子的袖儿往胳膊上卷了卷,就从车上抽下一把铁锨;先把路面上高低不平的地方该铲的铲铲,该挖的挖挖,随后又一锨一锨地扬撒着车子上的黄土,垫在路面上。小铁锨在他那有力的手上舞动着,好像戏台上的武生耍着刀枪剑戟;那土扬出去一团云,落在地上一片金;冰冻着的乡村小道上,好像在铺展着一床驼绒的大地毯……
抱着胖娃娃、提着花包袱的万淑华,走娘家回来,看着高大泉干得那么带劲儿,忍不住地夸开了:“我老远就瞧见有人垫道儿,没认出模样,就猜到是你。你呀,净干修好的事儿。修好得好,白头到老,明年瑞芬再给你养一个白胖小子。”说着,自己先哈哈地笑了起来。
万淑华是朱荣的媳妇,爱说爱笑,好串门儿,好打听事儿,嘴又快,人们都叫她“活电报”。她还有个小毛病也很出名,跟朱荣成亲以后,不大习惯过日子,常常走娘家,朱荣干着急,没办法。论年纪,高大泉比朱荣小又比万淑华大,论庄亲,他们是叔嫂辈,到一块儿断不了开几句玩笑。所以,高大泉听万淑华这么说,也接着她的话儿来了几句:“应该让朱荣哥也多做点修好的事儿。修好得好,修得媳妇再不往娘家跑……”
万淑华使劲儿叫喊起来:“该死的,我看你再说!要不是抱孩子占着我的手,非拿土坷垃给你砸两个大窟窿,让你抱着脑袋找瑞芬哭去!”说着,神情一转,朝高大泉跟前凑了一步,又郑重地说:“大兄弟你往后可不许再拿老眼光看人啦。我跟你说正经的哪。好多人背后议论我,都嫌我往娘家跑。我不跑怎么着?过去家里连个针尖大块地都没有,他扛长活,光能顾他妈吃;我多往娘家跑几趟,给家里省点粮食,少挨几天饿。那会儿,别人一笑话我走娘家多,我就跟你大哥吵,指着鼻子骂他:朱荣,朱荣,我跟你一辈子,也不用想见见自己家的地啦,等老了一挺腿,连坟坑都没处刨,只能扔到大草甸子上喂野鹰啦!真想不到,还没等到老,共产党把土地送到手里来了!这回,我抽个空走一趟,把分到地的喜事儿跟孩子的老爷、姥姥说说,也让他们高兴高兴。你瞧吧,往后,就是拿车接我,也没空跑娘家啦。我们得好好伺候那十五亩地呀!”她说完,就往街里走,走出好远,又回过头来喊,“大泉兄弟,说正经的,快穿上棉袄吧,这么冷的天,小心冻着!”
高大泉直着身,望着万淑华走去的背影,脑子里正转着她那几句话,又见一个老太太从南坎子那边急匆匆地奔他来了。
她是朱铁汉的妈妈,五十多岁,细高个儿,浑身上下干净利索;走到跟前之后,看看车上,又看看垫在道上的土,随后问:“大泉,你这土是在哪儿挖的?”
高大泉挺纳闷地回答:“在北头苇子坑边上。”
“你没挖出什么来吧?”
“有土,还有草根。”
“这就是了。我在那边看你半天,可把我吓坏啦!”
“大婶,什么秘密事儿呀?”
“真是秘密,除了你,第二个人都甭想知道,连铁汉我都不告诉他。”
“对我说吧,我给您保密。”
“在芳草地,我最相信你。唉,说起来,怪臊人。大婶受半辈子穷,挨半辈子骗……”
“噢,又是烧香拜佛的事儿吧?您应当破除迷信。世界上没有鬼,没有神。咱们过去受穷,是地主剥削的。如今翻了身,是靠斗争的。”
“说得对,说得对!这弯子不好转哪!从打我没懂事儿,我妈就叫我信鬼神,我就信啦,一直信到发土地证那天。穷得锅都揭不开,还得给它买香烧。领了土地证,我又偷偷地烧了一回,铁汉又跟我吵了一顿。躺在炕上一想,对呀,敬一辈子鬼神。给我一根草节儿没有?共产党一来,才分了房子分了地,翻了身,不挨欺负了,还出息了我们铁汉这根苗子。一生气,我把那些泥像都收拾到破麻袋里。起了个五更,偷偷地埋在苇子坑边上了。”
“您干得好!翻身农民带头破除迷信,这是光荣的事儿,为啥偷偷的呀!”
“免得别人当成新闻,给我到处传,怪不好意思的。我刚才怕你挖出来,让那个活电报知道了,她更得添枝加叶地到处嚷嚷。大泉,你可别对外人说呀!”
高大泉笑着,点点头。
铁汉妈带着信任和满足的神气回去了。
这样两件小小的事情,照例又引起高大泉的思索,又在他的心头点起一股子火热的情绪。他想,万淑华是被众人认为最不知道过日子的人,这一番内心表白,就更加有力地反映了庄稼人获得土地以后的喜悦;铁汉妈是被众人认为最迷信的人,这一次坚决彻底的行动,就更加深刻地反映了翻身农民的精神解放……这是农村里千载不见的变化和喜事呀!
高大泉拉来最后一车土,一边往道上垫,一边想:这是希望,这是信心;等村长开会回来,把上级的指示带到芳草地,他们都会从心里拥护,都会踊跃参加;搞起社会主义之后,农村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又会出现多大的喜事儿呢?
他满怀激情地放下车子,迈上了高台阶。
两只喜鹊登在香椿树上,朝着他喳喳叫。
窗户是新糊的纸,办公室里明亮亮;桌凳重新摆好,地下扫得干干净净;炉子也安装起来了,连煤球和劈柴都准备在一边了。
高大泉心满意足地看着这一切,听见西院民校教室里传来一些青年人的大声说笑。他打算回到家里去取毛主席像;转过身,刚到二门前,忽然瞧见一个人在那儿探头探脑,可能是瞧见了他,又缩回去了。他立刻认出这个人,紧走几步,追到大门口;见那个人已经下了台阶,要溜,就大声喊:“歪嘴子,你给我站住!”
歪嘴子哆嗦一下,赶紧停住了。
高大泉站立在高台阶上,两只眼睛警惕地盯住这个地主分子,估计着他的行为。
芳草地一解放,县政府就根据群众的要求,把这个恶霸地主歪嘴子抓起来了;可是土改运动的后期,据说,他没有“人命”,已经认罪,当年在谷新民县长被日本鬼子抓住的时候,他受古家的长辈人委托,出面保过谷新民,立点功,所以没有判刑,把他解回村,开了斗争会,戴了帽子。平时他像个地老鼠似的藏在小屋里不出门,今天为啥跑到村公所门口晃荡?
高大泉大声地追问他:“老老实实地说,你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歪嘴子怯生生地看高大泉一眼,又低下他那个光葫芦头,咧着像踩扁了的罐头盒一样的歪嘴巴,蚊子嗡嗡似地说:“我,我,我到这儿找你,你是领导,是治保主任,我想请示一个事儿……”
高大泉说:“你找我说什么,就喊一声进来嘛,为什么在门外边贼头贼脑的?又想使什么鬼?”
歪嘴子两只手捂着胸口,回答的声音更小了:“我,我害怕……”
高大泉看着歪嘴子那委委缩缩的怪样子,哼了一声;“我害怕”这三个字儿,引起高大泉的沉思,一件往事,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十六年前,一个阴天的午后,下着小雨丝,高大泉跟乐二叔,怀着一种可笑的幻想,离开冯少怀的家,投奔歪嘴子这个虎口。就在这个高台阶的上下,他跟歪嘴子见面。那时候高台阶上边站着身穿绸缎、手持文明棍、眼睛戴着墨镜的歪嘴子;他的左边站着高大泉和乐二叔的引见人张金发,他的右边蹲着一只伸舌头、瞪眼睛的大黄狗。乐二叔拉着高大泉的小手,让他上前见东家。高大泉站着不动,乐二叔一个劲儿催他,张金发不住声地喊他,就是不肯上前来。歪嘴子生气了,瞪着眼珠子、戳点着文明棍问:“这孩子怎么回事?不愿意到我这儿干是怎么着?”当时,高大泉紧闭着嘴唇不吭声,张金发在一旁用一句“头一回见面,他害怕”的话,才算过去了。十六年后的今天,天与地翻了个儿。高大泉不仅懂得了谁是时代的主人,谁是罪人,而且,亲眼看到、亲身经历到真正的主人成了主人,真正的罪人威风扫地,成了狗屎堆!如今是高大泉站立在台阶上审问下边的地主分子歪嘴子了。这样大翻个的根本原因,就是人民夺取了政权,掌握了政权啊!……
高大泉想到这里,胸膛里涌起来的那股怒气,立刻变成了豪气,巍然地站立在高高的台阶之上,又冲着下边那个弯腰低头、缩成一团的歪嘴子问:“你找我有啥事,快说!”
歪嘴子结结巴巴地说:“土改完了,不按着贫农团和农会的组织活动了,把老百姓都编成了小组……”
高大泉打断他的话:“嘿,你的耳朵好灵通啊!”
歪嘴子连忙解释:“我听见秦恺跟苏广林他们说这个事儿,才知道的。”
高大泉说:“我们群众小组,是我们人民自己的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我……”
“没有你的份儿!”
“我想跟领导请求请求,村里开什么会,我列席旁听,受受教育……”
“不行!所有群众活动,都不准你参加,也不准你到处串,老老实实地去劳动,听见没有?”
“啊……”
“你不用翻白眼,你一点也没有老实!”
“哎呀,大兄弟……”
“住嘴,往后不许你这么叫我!”
“那,我称呼您同志吧?”
“谁跟你是同志呀,更不许你叫这个!”
“我要是点名道姓的,不礼貌吧?”
“我是治保主任,就叫我治保主任!”
“唔,我说高主任,往后您得多帮助我呀。”
“我这会儿就帮助你哪!管制你,监视你,强迫你劳动,就是帮助你。只要你低头认罪,重新做人,就有出路;要是想使点手腕,钻点空子,占点什么便宜,那是自走绝路。新中国是铁打的江山,不论美国鬼子,还是你们这号人,都不用想动它一根毫毛了,你就死了这个心吧!”
“啊……”
“走,回家去干活!”
歪嘴子拖着腿,朝街里走;他想回头再看看高大泉,可是没敢这样做。
高大泉盯着那个可恶可气的背影正出神,忽听对面一阵大笑,抬头一看,街那边站着朱铁汉。
朱铁汉一手提着一张大红纸条,像张开的翅膀,像挂上了飘带,朝这边飞奔而来,他一边上台阶,一边笑呵呵地说:“我在那边站了好大工夫,这边演的戏,全看见了,真有意思。歪嘴子见了你,就像老鼠见了猫,骨头都酥了。”
高大泉说:“对这号人不狠不行。”
朱铁汉说:“要论狠,我也够狠的了,可是他总不像怕你那样怕我。”
高大泉说:“都怪你总爱吹胡子瞪眼,瞪眼解决不了问题,往后得讲究讲究对付这种人的办法啦。”他说着笑了笑,又问:“你们把对联写出来了?”
朱铁汉说:“你瞧瞧行不行。是我和姜老师一块儿编的。”
高大泉接过一看,上联是“翻身不忘共产党”,下联是“幸福感谢毛主席”,就连声说:“好,好!”
朱铁汉说:“我觉着也挺够意思的。”
高大泉盯着那鲜红的对联,像欣赏、品味似的说:“这是咱们心里话,翻身,幸福……什么是翻身,什么是幸福呢?我刚才忽的王子真正弄明白了!”
朱铁汉看看他的神态,不解地说:“你说的也太玄了,怎么忽一下子就明白了呢?”
高大泉说:“我比你在旧社会多活了几年,从水泊梁山到芳草地,一千多里,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有些事情我比你体会得深一点。我们的世世代代,都没有尝过这种幸福。你瑞芬嫂子的爸爸,熬到了解放的大门口,都没有赶上。咱们这一辈人,赶上了新社会,当家做主,扬眉吐气;今天很幸福,远看有奔头,永生永世不能忘了党,不能忘了毛主席。所以我说,这副对联表达了咱们翻身农民的心里话。”
朱铁汉笑笑说:“你的脑瓜是比我好使,想得深。”
高大泉说:“咱俩是共产党员,不忘记党,不忘记毛主席,就要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不能分了地,就革命到了底。我从山东回芳草地,就抱着个人目标,想回芳草地过过美日子、享享人民坐天下的福气;经过土地改革,入了党,我才决心把自己这一百多斤交给党!这些天,看到咱翻身农民这股子往前奔的劲儿,也给我加了油,我的信心足极啦。咱们一定要按照罗旭光同志讲的那样:干革命不歇气、不停步,接着往下闯!”
朱铁汉也激动起来,说:“我的脑瓜没有你机灵,可是,心,跟你是一样热的。等上级领导的新指示下来之后,你就看我朱铁汉的行动吧!”
一伙子青年唱着歌,从村公所出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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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示威”

正当翻身农民对新的生活满心欢喜,对未来的前途热烈向往的时候,天门区召开了一次特别引人动心的村干部联席会。在这个会上,区委书记王友清亲自布置生产、号召“发家致富”。
这个消息立刻在芳草地传开了。每一个庄稼人都在心里边掂着分量。
三天后的一个暖融融的上午,芳草地几个当家理事的男人,凑到高台阶下边,兴致勃勃地聊开了。这儿避风朝阳,居高临下,既能看到大街小巷的人来人往,又能了望野地的风光景致。他们有的靠墙蹲着,有的背着粪筐站着,六七根长的短的烟袋,一齐抽起来;团团缕缕的白色烟雾,在他们头顶上那棵老槐树的枝杈间盘旋着,消散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苦辣的味儿。
他们先是山南海北地乱扯一通,逗几句成年人有分寸的笑话,很自然地又扯到区里召开的那个会议上了。在场的大多数是中不溜溜的户,往前奔日子的心很强。因为一些微妙的原因,他们却把折腾了三天三夜的心事隐藏起来,专门借题发挥,评论别人。他们从东庄谁家盖新房,西庄谁家娶媳妇,谈到在新政策的发动之下,芳草地这一百多个门口,哪一户能发家,哪一户会立业。这个题目在他们中间引起了普遍兴趣。
这个说:“咱芳草地最有指望的是周士勤。怎么说呢,人家过去有底子,又是全村最全套的庄稼把式,憋了半辈子要发家没有发起来,如今赶上了好时候,他还不干一场!”
另一个说:“要我看哪,朱占奎比周士勤要发迹得快点儿。论底子虽说不上厚实,人家是翻身户,两口子又年轻力壮,老爷子有计算,来个趁水和泥,一下子就起来了。”
“我看还是底子重要。过去底子最薄的庄稼院,也是破家值万贯的;两手空空的翻身户,顾了吃顾不了穿,缺这少那的,要过好日子难哪!”
“你不知道共产党是专门帮助穷人的吗?他们心气高,腰杆子硬,有人有力,咬着牙闹腾一年,准得翻上去!”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几个人赞成周士勤,几个人赞成朱占奎,各有理由,可惜又都觉得美中不足。
这当儿,从街里走过来一个人,四十开外,小个,干瘦,黄脸,肿眼泡;他趿拉着鞋,掩着破棉袄襟儿,无精打采地站在旁边听了听,猛地一拍屁股,往前跨了一步说:“诸位,你们别磨嘴皮子费唾沫了,全是废话,没用!”
人们一看说话的人,是外号“滚刀肉”张金寿。这个人土改的时候,入农会组织不够格,就痛哭流涕,发誓要“败子回头”,到最后一批才算入了农会。土改以后,在一些人跟前,他就自称是芳草地的“头号”贫雇农。他混了多半辈子,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可是好的东西他吃过,好的衣服他穿过,坏的事情他干过;只要谁惹着了他,不论穷富,他都一齐“划拉”。庄稼人家都讨厌他,又不敢得罪他。所以他一插言,多数人就没有接话茬。也有几个人为了迎合一下,就表示出一种挺注意、挺好奇的神态,想听他的下文,还故意凑热闹,朝他嚷嚷起来:
“说我们废话,你有什么高见哪?”
“说说吧,给我们开开耳目哇!”
滚刀肉抹了一把鼻涕,然后两手叉腰,细脖子一伸,大嘴一咧,像吵架似地喊着:“不是吹牛,芳草地谁家柜里锁着能打几斤酒的钱,我全清楚,慢说发家创业。我提两个人,你们准得赞成。第一个是秦富,第二个是高大泉。为啥这样说呢?我过去听过‘三国’评书,看过‘三国’戏,那里边讲,创业要靠天时、地利、人和。论起这三条,秦富,高大泉都占着。眼下是发家致富的社会,上级这样倡导,谁能过好日子,就吃香,这是天时。秦家原来地亩就不算少,土改一分一垅没动他的;高家全是新分的,四口人十七八亩,这是地利。人和呢,更是明摆着的事儿,秦家大儿子跟他爸爸一样,是个搂钱的主儿,二儿子在外边做事,三儿子也顶用了;高家哥俩有打里的,又有打外的,娘儿们能过日子。你们瞧瞧,这三条厉害不厉害?秦、高二位谁先发,咱们不敢说,反正往后的芳草地,男男女女都得瞪大眼珠子瞧这两家争雄了。这一点我寿二爷要是看错了,张字倒过念,眼睛扒出来让你们当泡踩!”
好几个人,因为赞成加上奉承,有的拍手,有的咂嘴,连声说好:
“寿二爷今个没喝多,这几句话挺有见识!”
“这两家确确实实像一块有雨的云彩,芳草地的首户肯定让他们了!”
在这伙人里只有一个人没吭声,还轻轻地摇了摇脑袋。他叫秦恺,四十来岁,淡眉细眼,别看一副和和气气的神态,头脑清楚,办事认真,有时候好讲几句公道话。他在不少的庄稼人心里边是很占地方的。
滚刀肉一见此人不以为然,立刻把两只小眼睛瞪成了三角形,又一个急转身,冲着秦恺喊起来:“喂,怎么着,你看爷儿们这眼睛没水儿吗?”
秦恺微微一笑,说:“你摆的这两家是不简单,要是拼命干,都能发家致富,当个首户也不费难……”
滚刀肉忍不住脸一仰,嘴唇一伸,挺得意地说:“这不结了,寿二爷说话,一星唾沫一个钉!”
秦恺说:“慢着,要紧的不在能,而在成。芳草地的人谁不知道,这两个人对发家过日子一个是不敢,另一个是不干哪!不敢,不干,又怎么成呢?”
旁边人一听,觉着有理,有的又拍起巴掌,咂起嘴唇,有的表示十分的惋惜:
“秦富这个人计算半辈子、熬了半辈子,盼发家盼个眼红;好不容易赶上新社会,遇到了好时候,能发家了,怎么又不敢了呢?”
“高大泉这个人不是更让人猜不透吗?秦富因为打骡子马惊,怕露富,怕再来个土改;高大泉是党里边的人,为啥又不干呢?”
秦恺见滚刀肉不服输,鼻子哼哼着要走开,就用一种又像讽刺,又像开玩笑的口气问他:“我说寿二爷,你自己说是头号贫雇农,如今政府号召发家致富,你得起个模范带头作用啊!”
滚刀肉并没听出这番话里有什么恶意,反而因为听到“贫雇农”这词儿很得意,所以美滋滋地一晃脑袋,说:“我呀,实话告诉爷们吧:发不了,我也不发!”
秦恺故意追问:“为啥呢?是像秦家那样不敢,还是像高家那样不干?”
滚刀肉连连摆手,很认真地说:“都不是。你们想想啊,这个世界东西南北是方的,总得有穷有富;要是大伙都发了家,第二次闹土改,谁参加贫农团,谁张罗搞平分的事儿呢?”
这句话本来既可以当笑话说,也可以当笑话听,可是因为是从滚刀肉嘴里蹦出来的,在场的每一个人听着都十分别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哑了场,空气变得紧张了。
秦恺这个人在一般情况下爱说公道话、爱办公道事儿,可是他又很会瞻前顾后,掌握分寸,留有余地,见好就收。当他发觉滚刀肉对大伙儿的表情有几分要吃心的样子,就故意打岔,逗大家说话:“天气这么暖和,一点风都不刮,是个啥年头,还有点拿不准哪……”他说着,一仰脸,又把话收住了;抬起那只拿烟袋的手,遮着眼上的太阳光,朝野地了望一阵儿,忽然说:“你们瞧,西官道上那是谁来了?”
大伙儿一齐往西官道那边看去。
寒冬的平原,显得又平展又空旷,留着高粱茬子的垅沟,摇着枯草棵子的坡坎上,残存着条条块块银白的冰雪;西官道,弯弯曲曲的像一条土织土染的布带子。就在这黄布带子上,跑来一匹大牲口,虽说离着挺远,看不清是骡是马,却可以瞧见那一溜土烟前边,一闪一闪的乌黑毛色,还有高壮的个头。大牲口背上骑着一个人,摇晃着身子,悠然地甩动着缰绳头;一会儿被丛林遮住了,一会儿绕过破砖窑,一会儿又穿过大坑的石桥,进了前街……
这边的人没有看出眉目,就又装上了烟,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起来:
“准是上边来的人。”
“如今公家人都骑自行车,哪有骑马的?”
“还许是谁家买了牲口吧?”
“眼下就能买得起牲口的主儿,谁有胆子开头一炮哇!”
……………………
这当儿,又听见那个从南街通向这边的小胡同里响起一片乱哄哄的声音;随着声音,一群孩子和几个成年农民拥着一个牵大黑骡子的人走出来了。高台阶下正观望着的这一伙,看到那个牵骡子的人一露脸,几乎全都大吃一惊。
牵骡子的人五十岁的样子,块头不小。他头戴一顶破毡帽头,两个护耳朝外张着,上边还缝着两片被虫子咬光了毛的兔皮;身穿一件老羊皮袍,腰间束着一条蓝色搭布,撩起皮袍的前襟儿,掖在搭布上;脚上是一双纳着云子的“老头乐”式的大棉鞋。他走着,故意挺着胸脯子,那张像老窝瓜一样的脸上。还有那两只又圆又小的眼珠里,显示着又自得、又有胆识的神气。他一手牵着牲口缰绳,一手不住地摸索着大骡子肩上的鬃毛,一边走一边在人群里左瞧右看,笑着对那些向他提问价钱和岁口的人答话儿。
滚刀肉站在一边,眯缝着两只三角眼,看了一阵子,忽然一拍屁股,噌的一声跳上前去,一边推开挡着路儿的孩子,一边高腔大嗓地喊起来了:“冯少怀,是你呀!这大骡子贵姓啊?借来的,还是哪儿的?”说着,翘起脚尖儿,抱住骡子的脑袋,假充内行的样子,一手抓住骡子的上嘴唇,一手掰开骡子的下嘴唇,他的脸几乎都快贴在那骡子的牙上了;看了一阵儿,撒开手,往破裤子上蹭着沾在指头上的粘沫子,咂着舌头说:“六岁口,正当年。好牲口,好牲口,咱芳草地还是独一分儿!”
冯少怀大模大样地说:“管它好坏,反正对付着使吧。”
滚刀肉故作吃惊的样子说:“噢,听这话音,大骡子是你买来的了?”
冯少怀向他含蓄地一笑,又吆喝两边起哄的孩子:“靠边点,靠边点。先说下,踩着谁我可不管哪!”
滚刀肉在牲口和冯少怀的屁股后边追着,一连声地说:“真是船破有底儿呀!说用牲口,就像变戏法似地拉来了。少怀,你那院子里又是骡子又是肥猪;我呢,我那院子里,除了墙窟窿里边的老鼠,没有带毛的。这可太不平等了。我先说下,用牲口使的时候,我可到你那儿去牵!”
冯少怀听到这句话。立刻停住,眨了眨眼,话外有音地拉着长声说:“这要看怎么讲啦!要像有的人那样,恨着我,搜肠刮肚地想办法、凑条件。要把我提拔到富农的爵位上才解气,这种人要使我的牲口,哼,对不起,没门儿;要是论乡亲哥们儿,咱们不错,只要你看得起我冯少怀,行啊,有急事儿,我不用也济着你!”
土改运动初期,以高大泉为首的一伙贫雇农,主张把冯少怀划成佃富农。滚刀肉也是跟着喊的一个。别人这样主张,是根据冯家的剥削量,还有他一贯的政治态度;滚刀肉却是怕地富划少了,自己捞着的油水少。因为这一层关系,滚刀肉对冯少怀刚才这番话的反应,一会工夫变了两次:听到前边那几句,他把脸皮绷得像鼓,听到后边几句,又把嘴乐得咧成瓢。他拍着冯少怀的膀子,说:“天下是无奇不有,咱芳草地怪事最多:应当上场的偏偏不上场,不该上场的倒抢先登台了。难怪人家说你是个敢闯险的贼大胆。名不虚传,我算服啦!”
冯少怀又朝他笑笑。
高台阶下边那几个人,怀着不同的心思,用不同的眼光旁观了一阵儿,也凑过来欣赏这匹确实惹人喜欢的大牲口。当时这一带农村因为解放前夕国民党抢掠,反动地富的滥杀和拍卖,畜力非常缺乏,大骡子大马更少有。添置这么重要的产业本来就是大事儿了,何况添产业的又是这么一个特殊人物呢!
冯少怀在芳草地的确够上一个“冒险家”了。二十五年前,当他从山东逃荒到这儿,光杆一个,拳头里攥着两把指甲。他有胆子,敢大包大揽地一气租下地主的一百多亩地。他会耍手腕,专有一套剥削短工、克扣亲戚的办法。这样,不几年他就成了一个有根有底的庄稼院的主人。这个冯少怀,为了捞点“外快”,又敢跟歪嘴子争夺一个有家私的地主小寡妇,打了一场没头没脑的官司。虽说使他伤了筋动了骨,家业败落下来,在芳草地仍然能够硬棒棒地立着。同时,他像一个输了大赌注的赌棍,跟别人竞争的心思更强了。
土地改革运动中,工作队和农会的内部对于把他划成佃富农还是富裕中农有争论。他闻到讯以后,立即发动了全面的攻势:找这个哀求,找那个讲理,软的硬的一齐使;他还跑到西官道上截住下乡巡视工作的县长谷新民坐的吉普车。凭着他敢冒风险的胆子,多弯善变的脑瓜,还有那条如同安装着滚珠轴承一般的灵巧的舌头,最后使一部分工作队员和土改积极分子都成了“被告”, 他又成了很多人意想不到的胜利者。经过这场大惊大险之后,芳草地那些知道底细的人都以为他会安分守己了,没想到,区里的大会刚开过三天,“发家致富”的精神刚一贯彻,他又用这样一种惊人的气魄、难以捉摸的神态,突然间出现在庄稼人面前!
这些小庄稼院的主人们,围着大骡子观看着,议论着。那骡子在人群里摇头摆尾,怯生生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它哪里会知道,在目前这个特殊的时刻里,它突然出现在芳草地,撩拨了多少人的心哪!与其说人们在品评牲口,不如说在品评牲口的主人。有的人用手摸着骡子,眼睛却偷偷地在冯少怀的脸上察颜观色,揣摸着他的用心。
忽然,一个壮年人站在远远的地方,大声地喊着一个青年:“走吧,走吧,牲口就是牲口,你去看它干什么?”
青年一面朝人群这边走,一面说:“我想看看他这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壮年人说:“没什么好药,全是耗子药、脚气药,外带着狗皮膏药!”
一阵轻蔑的嘲笑声,爆发在路边上。
冯少怀扭头一看,那边站着一伙子翻身户;心里不由得一沉,赶紧回过脸来,那副得意的神气已经减了大半。
就在这个时候,从村子东头走来一个人。他细高的个儿,微红的脸膛,鼓鼻梁,两只角膜上带着血丝的眼睛,左右地看着,好像在审视着一切。他披着黑棉袄,里边那件破旧的粗布褂子被汗水贴在胸上,裤脚扎着鞋护扇,上边沾着黑泥巴;一只胳膊下挟着一卷报,一手捏着一封拆开的书信,急急匆匆地往前走着。
一个在街上推碾子的女人,有几分讨好地招呼他:“张村长,没出门呀?”
接着,一个抱孩子的老太太隔着半截子墙头喊他:“金发大侄子,屋里暖和暖和吧!”
新任村长张金发只向她们呲呲牙,继续往前走,盘算着工作。因为三天以前,他参加了区里召开的村干部联席会,不仅是这个芳草地第一个听到新的指示精神的人,而且,区委书记王友清还特别把他叫到会场外边,把县领导的底儿也告诉了他,希望他们芳草地能够在这场新的运动中起个带头作用。他回到村,就急忙贯彻下去了。本来还想再开个群众大会,只是家里的活儿太忙,没有顾上。刚才他正起粪,区里的交通员带来一封急信。这信是区委书记王友清写来的,批评他对上级的指示执行得不够有力,让他抓紧补上,以便在下个大集日到区里汇报群众的反映。他把短信看了三遍,心里产生一种失职的内疚和慌乱,赶忙爬出猪圈,到街上找小组长下通知,晌午召开群众大会。
他正往前走,瞧见高台阶下边围着一群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就一直奔过来;从好多人的肩头上朝圈里一看,首先看见了那匹墙头一般高大、欢欢实实的大骡子。一种庄稼人容易有的羡慕笑容,立刻闪露在他的眉目之间了。当他发现那个牵骡子的人是冯少怀的时候,心里不由得一动,慌乱之中,拿不定主意是退出去呢。还是说点什么话,才合乎自己的身份。
冯少怀先开口了:“张村长,来吧,我正要找你。这骡子是我刚从天门镇买来的。你是行家,断断价钱……”
张金发似笑非笑地摇摇头,连忙说:“不行,不行,我对骡马最不懂门儿。”说着,他就转身要走。
冯少怀在这样的时候是绝不会放走他的,就大声喊着:“张村长,我这回紧着裤带买牲口,是为了响应你那发家致富的号召……”
张金发听了这句话,皱起眉头。在土改运动后期,冯少怀的成分下降,有人背后嘀咕是张金发起的决定作用。为了抹掉这个印象,避免怀疑,他不愿意跟冯少怀的关系表现得过分亲近。于是,他故意插一句说:“你得弄全面。对你这样的户,应当叫劳动发家,或是劳动致富。这是政府的政策。”
冯少怀明知张金发有意敲打人,就装作没放在心上的样子,接着说:“对,我最相信人民政府。大前天我听你传达王书记的指示,就动了心,拿定主意要响应政府的号召。有的人怕露富,怕再来一次土改,我不怕,我相信不会有第二回。我昨晚上住在天门镇,专门请示王书记。王书记说,土改是消灭封建剥削,不是反对日子上升,他说应当多买大牲口,政府欢迎。村长,剥削这碗饭,我吃过人家的,人家也吃过我的,我知道滋味;这一土改,给我开了脑筋,从此我要全家劳动,不要说往百分之二十五剥削量的富农位子上奔,就是我过去那个百分之二十三,也坚决彻底地不要它啦!”
张金发听到这里,立刻想到手里的这封信,猜想到王友清批评他的根据来源,心里有几分不高兴,就一语双关地说:“你那成分就像秤杆子抬头还是耷拉头的问题呀!所以我劝你往后老老实实地过日子。”
冯少怀说:“张村长你放心,我这回一定百分之百地劳动发家。买这骡子的钱,就是这一年省吃俭用,加上孩子娘纳了一冬鞋底的手工,还有我和我家媳妇六月天打草卖的钱……”
张金发又一次打断他的话:“我是提醒你,没有人找你算帐啦!你是我们团结的对象,只要你跟我们不分心,我们也不会把你当成外人!”说完赶紧离开了人群。奔向朝南的那个小胡同,扒着一堵矮墙头喊着:“朱铁汉!朱铁汉!”
矮墙里边传来铁汉妈的声音:“他挑水去啦,找他啥事呀?”  
张金发说:“回来您告诉他,通知各小组长召集群众会,晌午,趁暖和,在村公所北屋。”
他有点心不在焉了,没有多交代几句,就离开了矮墙。高台阶那边热烈的声音又扑到这边。他迟疑一下,不愿意从原路走,就来个向后转,从胡同南口绕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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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观望

高台阶下边的那出戏煞台了,演的走了,看的散了,这里立刻变得空空荡荡;只有墙下边留着几堆烟灰,空场的浮土上留下一片牲口蹄子和人的杂乱脚印儿;另外还有刚刚赶到的几只鸡,一边用爪子扒着土,一边伸长脖子,东张西望地叫唤着。
过一会儿,广播台上的喇叭又响起朱铁汉通知开大会的高嗓门儿。接着,他又“噌噌”地奔走在街上,挨门叮嘱着自己小组的人,务必准时到会。秦文庆的爸爸秦富,土改那会儿最爱参加会议,土改以后,常常是三请不到;今儿个,朱铁汉下决心要把这个人拉到会场上!
秦富住在前街。他家的后门每逢冬闲就封闭,通行的前门,从早到晚也是紧紧地关着。谁要找他办点什么事情,只能在大门外边扯开嗓子高喊,秦富在里边根据喊声判断来人是谁,又根据不同的人下不同的对策:对他有用有利的人,他就出来开门,把你让到院子里;对他没用没利的人,他就打发女人出来隔着门板应付几句,他自己躲在屋里;如果来叫门的人对他不仅没用没利反而有损有害,干脆,两口子一起装聋做哑,任凭你喊破嗓子敲肿手,也不用想有人应声。
朱铁汉明知自己不是受秦富欢迎的人物,所以他既没喊叫,也不敲打,就悄悄地走进那长着枯草的土门楼里,扒着破门板的缝子,朝里边看看,打算看准了院子里的人再喊叫,不让他们躲藏起来。
秦家这个院子不算小,一进门是打谷场,堆着一个大草垛;场北端西墙根是一个猪圈,东墙根有一眼井;再往北,是二门,二门里边,除两间西厢房,就是他们住着的那三间四破五的正房了。这当儿,秦富的老伴文庆妈站在井台前边,搅拌着一个破瓦盆里的谷糠,一群鸡围着她又是叫又是跳;她不慌不忙地拌着,嘴里不停地叨咕:
“……常言说,吃不穷,穿不穷,计算不到才受穷。别看你细心半辈子,还是不如人家计算得周到。你就认了吧,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得了。咱没人家那么大的胆子,也不用学他们揽那么大的事儿。我劝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吧……”
朱铁汉听着文庆妈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心里挺纳闷,朝文庆妈的周围仔细看看,只见井台没人打水,圈边没人喂猪;她站着的地方离厢房和北屋又远,她这番话,不像是说给里边的儿子或是媳妇听的。
文庆妈把破盆子放下,鸡群立刻挤在一块儿,都把脑袋伸进盆子里边,抢着吃。她望着鸡,搓着手,接着又说:“我劝你别着急,也别上火,有这件事儿,只当没有这件事儿。好吃的东西谁不想抢呢?本事大的,让他们多抢几口吃,咱们本事小,少抢几口吃。咱这肚子没撑着,也没瘪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如今解放了,不用跑反,不挨欺负,一家老小平平安安的,多好啊!”
不一会工夫,半盆子糠被鸡吃光了,一只小公鸡跳到盆沿上,一使劲儿,把盆子给蹬翻了,母鸡们被吓得拍打着翅膀朝四周跳开。
文庆妈拾起破盆子,又说:“大冷的天,你给人家站哪家子岗呀!你就是看上三百六十天,人家那院的东西也不会飞到你这院子里来!”她摇摇脑袋,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进二门去了;过一会儿又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件破皮马褂子,“真没法,没看过瘾,披上点儿吧,要不受了凉,又该咳嗽了……”
朱铁汉见文庆妈往西墙根走,就朝那边看看;一件稀奇古怪的事儿,立刻出现在他的眼前了:
院墙的西墙根下边,扣着一只筐子,筐子上站着一个腿有点弯,背有点驼,灰头顶的老头子。他的两只手扒着墙头。墙头上压着酸枣棵,挂着干枯的窝瓜秧。他两只脚翘着,张着嘴的破棉鞋,露着黑煤块一般的脚后跟。他如醉如迷地朝墙那边看着。
墙那边是冯少怀的家。这会儿,冯家串门的人不少,屋里说说笑笑的挺热闹,院子里没有什么动静。
朱铁汉这才明白,刚才文庆妈那番话是对秦富说的。可是这两口子演的是什么戏呢?他左猜右想也弄不明白,就攥起大拳头,猛力在那破门板上“嘭、嘭、嘭”地连着敲了三下子。
这声音把站在筐子上的秦富吓得一哆嗦,想往筐子下边迈腿,因为慌张,破裤脚挂在筐子上了,一拉一扯,“咕咚”,闹了个“仰巴杈”。
挟着马褂子的文庆妈听到敲门声,拔腿往屋跑,听到背后的声音,扭头一看不由得喊了起来:“我的天,摔坏了没有?” 她喊着,又奔秦富跑。
秦富咧着嘴巴,皱着眉头,一手扶腰,一手按地,小声地哼哼着。
文庆妈一边搀老头了,一边接着叨咕:“不让你看,你偏看,人家买了牲口,你慌哪家子神呀?这回倒楣了吧!”
门外边的朱铁汉忍不住地哈哈大笑。
秦富听到笑声不是他的三儿子秦文庆,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回身搬起筐子,放到猪圈下边;接着又跟老伴儿挤了挤眼,翘着脚跟,往二门里边走。
朱铁汉隔着门缝大声地喊:“嗨,秦富大叔,别藏了,别藏了,我看见你了!”
秦富听出是朱铁汉的声音,往里院走着,心里急忙盘算,此时此地,应当对门外的那个人采取什么对策。
朱铁汉怕秦富躲藏起来,又赶紧朝文庆妈喊:“婶子,快点开门呀!”
文庆妈没得到秦富的命令,哪敢轻举妄动?她挟着皮马褂子,追在秦富屁股后边,一连声地问:“怎么办哪,怎么办哪?”
秦富没吭声,走到二门口,忽然来了个向后转,几步走到门楼下,拉开栓,打开了门。
朱铁汉蹿到院子里,上上下下打量着秦富,问:“喂,大叔,你演什么戏哪?观看什么哪?啊?”
秦富不顾回答,或是不愿意回答,反正没有回答,一把扯住了朱铁汉的袖子:“铁汉,你找我啥事?”
朱铁汉不知他这样拉扯又要干什么,说:“开会呀!”
秦富眯起眼睛:“商量发家致富,对不对?没错,准是这个。喂,喂,真让发家致富吗?”
朱铁汉说:“你没听见村长传达上级的政策吗?不努力生产,怎么发家,怎么搞社会主义呢?当然让啦!”
秦富点着头:“噢,我今个好像明白了,你们共产党的那个主义,闹半天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呀!走,走,屋里坐会儿,我要跟你讨论一个大问题!”
朱铁汉被闹懵了,也顾不得问哪出戏,就疑疑惑惑地跟着进了屋。
秦富是个中农户,外号“小算盘”,一天到晚算了今天算明天,算完自己算别人,总想发财,总怕吃亏;本来是个体力劳动者,倒得了个脑力劳动的病,常常头疼、失眠,黑更半夜,瞪着两只眼睛数窗户格子。别看他那小日子的实底儿肥得冒油,表面一看,却像穷得骨头裂缝儿。这个从不让外人进来的屋里,十分寒酸。一领又窄又破的席,只盖住多半个炕;炕梢团着一床补丁摞补丁的破被子,还有两只瘪肚子枕头;没什么摆设,屋子四角都是空的。他的小儿子从同学那儿找来两张电影广告当年画,都让他给糊了窗户洞,所以墙上也是空的。土窗台,土炕沿,坯垒的地桌和两个土墩子。如果这里遭了大火,保险什么也烧不着。
秦富把朱铁汉推坐在土墩子上,挺热乎地说:“等我给你沏点茶喝,让你尝尝我的好茶叶。”
朱铁汉说:“爷儿们,今个怎么客气起来了?我不渴。早上喝的粥,谁还喝水呀!”
秦富说:“好茶叶是保养身子的,你就来吧。”说着,从裤腰里掏出一串钥匙,把一个黑糊糊的梳头匣子上的铁锁打开了,翻出一个小纸包,剥掉三四层纸才露出一点茶叶末。他小心地捏了一点儿,放在手心里托着,对站在屋门口的文庆妈说:“把壶涮涮,泡上。”
一提壶,文庆妈的脸唰地黄了。她哆哆嗦嗦地钻进盛东西的西屋里,摸摸这儿,掀掀那儿,表面上好像找茶壶,实际上正在打主意。
这女人十八岁嫁到芳草地:“女大三,抱金砖”,为取这个吉利,那会儿秦富是个十五岁的小孩子。这女人却按照祖辈的传统、父母的教训,把小女婿当成大丈夫那样敬着、怕着;挨骂,她不嫌羞,挨打,她不嚷疼,一辈子忍气吞声,服服贴贴,年龄越来越大,胆子越来越小;不张嘴是男人的影子,张嘴是男人的应声虫,三十多年她好像从来没有独立存在过。半年前,她那在外边工作的二儿子带着来婚妻回家一趟,带来一点茶叶末,泡了一回茶喝;儿子走那天,不知怎么一慌神,把那个锯过三回的破茶壶让她给打碎了;从此一块大病压在心头,随时准备大祸临身。男人的性子她最清楚,常常因为丢一节扎口袋的绳儿,把她骂一顿,因为使折一根针,踢她一脚;这回把茶壶摔了,还能饶她吗?
她为难了一阵儿,又想:朱铁议是干部,平常爱管闲事儿,看着打人,他不会不管;反正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不如今个趁着儿子、媳妇都不在家,又有个拉架的,挨几下子得了。于是,她壮了壮胆子,站到西屋门口,做好招架拳打脚踢的准备,颤抖抖地说:“忘了告诉你,那壶,让我给摔了……”
秦富今个很反常,听说摔了壶,没跳,没闹,只是轻轻地瞪了女人一眼,又朝朱铁汉咧嘴一笑,说:“你瞧瞧,这像过日子的人吗?”接着,又把那一捏茶叶末放回原处;手掌心沾了一片叶末,他伸舌头舔到嘴里,很惋惜地说:“活该铁汉没有喝好茶叶的命。”
朱铁汉长出一口气,说:“得啦,您快饶了我吧;我要是喝了您这茶叶,非得损寿不可。到底有啥事儿,您就快说吧!”
秦富往朱铁汉跟前凑凑,挺严肃地问:“你跟我说实话,真没有第二回土改了?”
朱铁汉说:“您是怎么啦?政策在那儿摆着,还能说了不算吗?”
“你们党里边也没有商量过二回土改的事儿?”
“我们发疯啦!土改完了,还商量它干什么!”
“搞社会主义,真让发家?不是都拉平喽,都搞穷喽?”
“干嘛都搞穷喽,我们几辈子还没受够?搞社会主义,最后实现共产主义,对您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那时候,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种地使机器,屋里用电灯,出门坐汽车,各尽所能,按需分配,人人过幸福生活……”
“真的?不用像你说的这么好,能熬到跟冯少怀平了肩头。我就知足,死也合眼了……”
“比起社会主义生活,他往哪儿摆呀?”
“我再问你一句:你们不限制他买大骡子?”
“噢,他买骡子了?您趴墙头偷着观景哪!哈哈……”
“说呀,说呀,你们让吗?”
“只要他不搞剥削,不搞犯法的,当然让他买!”
“你不是哄我吧?”
“别嘀咕啦,千真万确,就是这样,错了你找我!”
秦富兴奋起来了,又一次抓住朱铁汉的胳膊,大声说:“要是真这样,铁汉,共产党的政策,我拥护定啦!我这辈子拥护,我下辈儿孙也要拥护!”
朱铁汉鼓励他说:“你这样的人,就应当听党的话,跟着党走;不应当嘀嘀咕咕,跟党三心二意。”
秦富说:“对极啦!他冯少怀都能发,都敢发,我怕什么?”神情忽然一转,又朝朱铁汉看一眼,“这是关系重大的事情呀,我还得看看……”
朱铁汉说:“随你便,一会儿去开会吧。”
秦富说:“我一定去看看……”
朱铁汉从秦家院子走出来的时候,心里边是很高兴的。
他单纯、热情。只要是上边传达下来的任何事情,他都相信,都拥护,都不顾一切地去努力执行;这几天,他亲眼看到农民们都憋着一肚子生产发家的热劲儿,更增加了他执行任务的积极性。
又是猛冲猛闯,一串“腾腾”的步子,跑到另一家门口,招呼人家去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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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地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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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发表于 2016-4-1 13:32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五  鼓吹

刚过晌午,那些吃饱了,喝足了,或是抽够了烟的人,离开热炕头,陆陆续续地奔高台阶的会场上来了。前街、后街,还有小胡同里,到处是庄稼人欢乐的说笑声和有力的脚步响。
冯少怀一手提着旱烟袋,一手捏根笤帚苗剔着牙,走出他家的大车门。他在门口略停片刻,前后左右地瞧了瞧。他背后的院子里,表侄和童养媳妇正给牲口铡草,女人吆喝他的小儿子别到牲口跟前去玩。他又朝他的左邻“小算盘”秦富家的破门板瞥了一眼,这才一边朝前走,一边想着心事。为什么突然召开群众大会,里边到底是什么馅,他不摸底;对今天自己的“冒险”行动,会引出什么结果,也觉着很难估计。解放以后,他担着惊慌度过第一个年头,忍着怨恨度过了第二个年头,一宣布土改结束,一号召发家致富,又从区委书记王友清那儿摸了底儿,他提前跨入了第三个阶段,那就是报复。他跳出来买大骡子示威,是全套打算的第一步,是“火力侦察”,试试这个新政策的真假虚实,看看那些积极分子和翻身户,能不能容许他东山再起。能成功,就迈第二步,别人趁水和泥,他要趁水行船,大干一场,把失掉的和没有得到过的东西都捞到手;不能成功的话,就把另一条腿缩回来,再接着忍耐,看时机再打算盘。不论等到什么时候,或是用什么手段,他都要干一场,让他这样规规矩矩地呆到死,他不干。自从早年间他在芳草地一下子租种了一百亩地的那时候起,同时有一种精神要素注入他的血液里:那就是必须在金钱财富上压过一切人,而不能被任何人压着;这个怪东西是他的习惯嗜好,也是他活着的目的。
他这么想着,迈上了高台阶。
后边有人追上他,故意跟他拉着近乎:“少怀大哥,你来得早哇!”
前边有人停住,回过头来,向他讨好地笑着:“少怀,你吃饭啦?”
冯少怀也用同样的热度和声调回答他们。
在院子里的香椿树下边,好几个人又把他围上了:
“听说天门镇的牲口市比前些天热闹啦?”
“大牲口都是从古北口外边过来的吗?”
“是政府订价,还是真的由买主和卖主自己商量呢?”
……………………
冯少怀装着烟,跟别人对着火,轻轻地吧哒着,不慌不忙地回答着这些热心的询问。他把镇上的牲口市描绘得繁华无比;把那些从口外和京西过来的大小牲口夸耀得活灵活现;谈到“贸易自由”,他更是满口称赞。
周围的人都被他说得不住地咂嘴,有的“嘿嘿”地直笑。
比起往日的群众会,今天参加的人很踊跃。五间打通了的北房里,差不多都坐满了人。妇女们说说笑笑,青年们打打闹闹,壮年汉子们交头接耳地谈论着过日子的正经事情,老头子们从嘴里喷着烟雾,加上大声咳嗽,把会场搞得嗡嗡乱响。
每逢开会,主持会场的人都在东边,那里有一个大八仙桌子。桌子前边坐着的多是一些翻身户。这本来是土改那会儿为了举手表决一些问题,让他们集中坐在前边,点人数或是发表意见方便。后来习惯成自然,这些人一进会场就奔这边。老贫农周忠的老闺女周丽平刚跟秦文庆把这个会场收拾完,正站在这伙人中间,捧着一张小报给大家念新闻。她从小就爱看戏、爱看唱本,识了几个字。土改那会儿,工作队的一位女同志又常教给她,虽然没有正式上过学,看一般文章,几乎没有多少生字。加上她是俱乐部剧团的骨干,又有一副好嗓子,朗诵起来,干脆利索,十分好听。她这会儿正念一篇朝鲜前线的战地通讯。其中有一段写着几个志愿军女战士在火线上抢护伤员的故事;说她们黑夜冒着炮火战斗,不仅完成了抢护任务,还活捉了两个美国鬼子。她对这段很有兴趣,语调带着感情,反复念了三遍。
周丽平的哥哥周永振,是一个快活的小伙子,细高个,二十四、五岁,新当上治安小组的成员,也是在公事上热情积极的分子。他听到第三遍,想再听点别的新闻,就插了一句说:“丽平,你给大伙念念江南一年收三茬庄稼的新闻吧,听听那个可有意思极啦!”
周丽平得意的朗诵被打断了,挺不高兴地说:“朝鲜前线的新闻,是关系着每个农民的新生活、好日子能不能保住长远的大事儿,大伙儿都关心,都想多知道,你偏打岔;再说,报纸上啥时候有你想看的那个新闻啦?”
周永振认真地说:“有,没错,我听爸爸念叨过;就在前两天,他从村公所借的报纸上。”
周丽平从凳子上抓一卷子报纸扔给他:“你找!”
周永振没有妹妹学习用功,识字不多,明知妹妹是故意难为他,就冲着大伙儿笑笑说:“看起来比别人多有一点什么都好;多认几个字,也能欺负人!”
大伙被他逗乐了。
坐在周永振旁边的一个叫朱占奎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壮年,捅了捅他,又朝屋门口呶呶嘴,小声说:“你看,冯少怀带着一群护兵进来了,多神气哟!” 
周永振说:“财大气粗,不错。比别人钱多的主更厉害。土改一结束,他还阳了。”
朱占奎说:“政府不会让这号人再压咱们穷人一头吧?”
周永振说:“这可难讲。歪嘴子没枪毙,还放回来;冯少怀从富农落价,成了中农,连我爸爸那个整天学报纸的人,都猜不透政府到底要实行什么政策了。”
朱占奎说:“不管实行什么政策,总得对穷人好。不会光对有钱的人好。今天的会准是这码事,你听着吧。”
周永振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不用说别的,咱村三个党员就有两个挨过冯少怀的剥削,能让他再发家致富?那不成了被窝里养老虎了吗?我爸爸说,摸不准上边的政策,得用眼看看,用心想想。他还说冯少怀买大骡子,这是个开场。一群屎壳螂非得追着这个屁轰轰不可!”
朱占奎没再说什么,只听得坐在他后边的大个子刘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冯少怀一伙人大模大样、说说笑笑地进了会场之后,又在西边的窗户下边落坐了。
那边放着两根房檩,是一些中农户的“专席”。这“专席”是“小算盘”秦富选的。他说,坐在檩条上比坐在凳子上矮半节,前面有人挡着,干点什么事情,或是打个瞌睡,主持会的人看不着。夏天,挨着窗户凉快,冬天,离着中间的煤炉不远不近,暖和又不烤得慌;另外,这边紧靠着门口,出来进去很方便,主持会场的干部说一声散会,站起来就能出门,准比别人早回到家里几步。
秦富走进了会场,立刻引起一些人的注目。他平时很少到会场上来,尤其没有这样早来过;同时那件平常很少穿的皮马褂子,也穿出来了,神态的变化更明显。往日进了会场,他谁也不看,谁也不理,哭丧着脸,噘着嘴、耷拉着眼皮,在那个房檩上挤个地方,放下屁股,就把脑袋扎进裤档里,心里边拨拉“小算盘”;一直到散会,谁也看不到他抬起头来说几句干脆的话儿。今日,他一迈进门坎,先收住步子,一边从兜里掏出烟荷包,一边左右巡视;随后,坐在别人让给他的那节儿檩条上,瞧瞧这个,说声“早哇”?看看那个,问声“吃啦”?和和气气,跟往日比,几乎变成了两个人。
滚刀肉晃晃悠悠地进来了。他不是肥溜溜的中农户,也往檩条这边凑。他挤着泪汪汪的眼睛,冲着秦富咧嘴一笑,说:“嘿,少见哪!从打土改完毕,我还没见你进过会场。你是看着没事儿了,就跟我们贫农团掰了交情,对不对呀?”
秦富往日要是听到这样的话,会认为是一种警告,会小心地陪笑脸,可是这会儿,却不以为然地说:“我不论对谁,不论是哪一会儿,总是一个样儿。”
滚刀肉拉开说理的架势,掐着腰,伸着脖子喊:“那得两说着。土改工作队一进村,你开天辟地头一遭,从肋条上撸下几个钱,给我打了半瓶子酒,亲自送到我家里,一个劲儿说,想喝酒,手头紧,就找你。好家伙,工作队一迈腿,我想酒喝了,真找你去了,你不光不赏脸,连门都叫不开了,有你这么绝的吗?桥还没过你就拆呀!”
秦富往日会把这话当成最大的威胁,今天却从容不迫地反驳着滚刀肉:“天还有阴有晴哪,兜里就不兴有个有和没有的时候吗?你的兜里要是永不断的长流水,你干嘛找我要钱打酒喝呀?”
滚刀肉哼一声,喊道:“不用说这个。我浑身剁成八百八十八节儿,哪一截儿能跟你比呢?你是光进不出,怎么会有断了的时候?你不用装穷,包子有肉不在褶子上,外边棒子面,一咬里边全是油!”
秦富过去要是听到这样的话,比说他有几条人命还要着急,今天却大大方方地说:“你说我有万贯家财我也不怕,这还光荣哪。我可得有哇!”
滚刀肉使劲一摆手:“算了吧,别装模作样了,第二回土改还远着哪,有钱你就赶快撒开花吧!哈哈哈!”
秦富被滚刀肉搓弄一回,有点败兴,就有意岔开,转着身子问两边的人:“哎,冯少怀还没露面?这老东西,守着那大骡子舍不得出门了!”
冯少怀忽然在他前边开口了:“嘿嘿,今个你怎么想起我来了?”
秦富立刻又来了兴头:“你买了骡子?啥口哇?怎么一个价呀?”说着,就把手伸到冯少怀那个皮袍子大襟底下,跟冯少怀捏起手指头,一边仰着脸,眨巴着眼睛,一边咧着嘴,说着:“唔,这个大数,唔,便宜,你捡了个便宜……”
冯少怀笑笑说:“你还没见着我那牲口的影子,就知道便宜啦?你可真是神仙了!”
秦富认真地说:“用不着看,你这个机灵鬼,还能办出上当的事儿吗?”说着,又把嘴巴往冯少怀的耳边伸伸,“我说,你添了牲口,总得添点草吧?我那儿有点,匀给你,怎么样?”
冯少怀看他一眼:“啥价呢?”
他们两个又在皮袍子底下摸起手指头。
“这个大数、这个小数一百斤,便宜吧?”
“得啦,你那草是金条吗?”
“我让让,这个数……”
“拉倒吧,你是想打我的杠子!”
“你买得起马,就置得起鞍,还在乎这几个钱呀!”
冯少怀本来无心买草,却应付着秦富,表示着从容,故意招人,做进一步试探。其实,他心里翻翻滚滚地不安生。当他走进这个会场,就发现跟他讨好的、拉近乎的、问行情的、搞交易的,人虽不少,却都是一些中农户。那些有点地位的,或是翻身户们,不要说没有一个巴结他,连过问他那事的人都没有,几乎都用一种特别的眼光看着他。这对他来说,压力实在不算小。现在他把希望放在三个党员身上了。他想:上午在街上给村长张金发一个措手不及,那种被迫的表态很难算数;这以后,三个党员一定商量过了,要到这个会场上正式地表表态,这才算真正揭了盖子。究竟是什么底数,只能看他们的口气。他心里这么想着,手指头跟秦富捏着,两只小眼珠却东张西望。他在人群里搜索的第一个目标是高大泉。他认为,如果说张金发的态度能代表上级指示的话,那么,高大泉的态度就代表芳草地翻身户的“民意”。他很清楚,要让高大泉这个带头想把他划成富农的人,今天对他买来大骡子这个发家的预兆表示高兴,那是不可能的。他指望看到的是高大泉烦恼和无可奈何,这就是他第一步的胜利,更是今后第二步的保证。
他的眼光落在一张红脸上,把他吓了一跳,赶快低下头,再也不敢张望了。因为那张红脸是朱铁汉。朱铁汉正瞪着两只大眼珠子盯着他。如果说冯少怀也怕人的话,他怕这个人。他在土改斗争中已经多次地领教过,从这个人的脸上既看不到上边的指示,也猜不到下边的“民意”,完全是出自心里的;凭着心意,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冯少怀不能自找没趣,只好低头了。
朱铁汉站起来了。他先维持会场,让大家安静,而且点名道姓地让站在门口的人到屋里来;随后,他举起两只大手,鼓掌,请村长张金发讲话。
张金发不慌不忙地磕了磕烟袋灰,站起身,从桌子角上走到正面,喊了一声“老乡们”,又停住,四处环顾着他的听众,很有一点老干部的风度。接着,他又把上级的指示重复地讲一遍,讲得比较简单。大家知道。他有劲儿讲的是自己发挥的那部分。他本来就是个能说善道的人,在解放护村和土改运动中,因为出头露面,这样才能越发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地位的提高,威信的建立,尤其给他增加了在大众面前演讲时候的信心和底气。
他慷慨激昂地说:“过去地主阶级对咱们进行封建剥削,帝国主义也从老远的外国跑来欺负咱们,把穷人逼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那时候,在座的人,没有一个不想发家致富的,也没有一个人没为发家致富拼过命。怎么样呢?在那个苦洼子里扑通一辈子,闹一肚子苦水,最后像一场梦。为啥呢?因为那时候的政府就不是人民的政府,那时候一些抽大烟扎吗啡的坏家伙们掌大权,他们哪会管你穷人发家不发家呀!如今不同了,是人民政府了,咱们自已当家做了主人。主人嘛,就得像个主人样子,不能像外人,也不能像客人。政府想尽办法让你们发家致富,过好日子,要是再不干,那可就太对不住共产党了。有的人有顾虑,怕露富,怕再闹第二次土改,怕政策变。这全是多余的。土改是消灭封建,封建消灭了,还搞哪家子土改?不再土改,不会吃大锅粥,这不是我张全发打的保票,这是上级首长说的。就是我们要实现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也早着哪,咱们这辈人不一定见得着,如今要为巩固新民主主义奋斗哇……”
张金发把他最近学到的一切新词儿,都用他的思想认识穿成串儿,在这儿抖落起来。一些庄稼人听得很新鲜,虽不十分明白,倒受到十二分的感动;他们小声嘀咕着,或是用眼神互相传着心里的话。
滚刀肉想起上午跟秦恺抬杠的那个茬口,要往回找找脸,就凑到秦恺跟前,逗话说:“你听听,冯少怀这个贼大胆,真有两下子吧?论计谋,别人就是比不了!”
秦恺正用心听着张金发的讲话,品着滋味,对滚刀肉说:“他又碰到点子上了。”
滚刀肉说:“告诉你吧,秦恺,啥年头也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秦恺眼睛还盯着张金发,回答说:“他是敢干。”
滚刀肉想跟秦恺抬杠,秦恺偏偏顺着说,抬不起来,觉着挺没意思,就又凑到“小算盘”秦富跟前:“喂,听明白没有?村长这些话可顶重要。这不是他肚子里编的,句句都有真教实传,全都是从人家区委书记、还有县长那边趸(dun三声)来的。”
秦富点点头。
滚刀肉说:“你也换一头大牲口使吧!”
秦富眨眨眼。
滚刀肉说:“你赶快把埋在地里的粮食扒出来吧!”
这句话可捅到秦富的心病上了。他忘了在会场上,噌地跳了起来,拍着大腿叫唤起来:“你别往我脑袋上扣屎盆子行不行?上有天,下有地,我要是藏着粮食,让我天打五雷轰!”
整个会场都让他给喊“炸”了。有的人气得不得了,有的人不知道出了啥事儿,呼呼地站起一大片。
冯少怀被张金发刚才那番话鼓吹得得意忘形,俨然变成了维持会场的,朝着众人大声地招呼着:“大家静一静嘛,静一静嘛!村长还没讲完,注意听呀!嘿嘿,看把你们高兴的,都不知道怎么好了!”
一些人看他那个样子,直嘘长气。
冯少怀想着继续示威,刚要再开口,忽见一个人跳到他的跟前,吓了一跳。
朱铁汉伸着大手在他眼前一晃,吼道:“冯少怀,你吵吵什么?啊?”
冯少怀倒退半步,半解释半讨好地说:“他们乱说乱吵,我让他们注意听……”
朱铁汉打断他的话:“我看就你乱说乱吵,就你不注意听!”
冯少怀摊开两只手,做了个受委屈的姿势,说:“我一直伸着耳朵,一句话都没说呀!你问问大伙儿……”
“我先要问问你,这儿是不是牲口市?说呀!”
“当然不是……”
“这儿是不是交易所?”
“谁说是啦?”
“不是牲口市,不是交易所,你为什么在会场上嘀咕价钱、交涉买卖?”
冯少怀没言回答,还想败中取胜:“我说铁汉,带头说话的不是我,带头吵的更不是我,你不对别人,偏偏冲着我来,你是看我脑瓜子软好捏是怎么着?”
没等朱铁汉回答,他后边的青年姑娘周丽平开口了:“你那脑瓜子本来就是软的,偏偏要往硬的上碰,这怨谁呢?”她望着大伙,提高声音说:“今个这个会成了什么会呀,全是他搅的!”
她的哥哥周永振帮一句:“没错。这会开得真憋气!”
朱占奎也加了一句:“整个会场上净显摆他了!”
旁边的几个人也跟着喊:
“买一头破牲口有什么了不起,抖的什么神!”
“有本事你买一辆大汽车来!”
冯少怀被这些愤怒的声音包围了。他不示弱。他认为这是嫉妒的反映,是对他无能为力的表现,就故意趾高气扬地说:“我买牲口,钱是劳动来的,不是剥削来的;我是响应政府的号召,这个犯法吗?不允许吗?”
周丽平说:“藏在你心里边的那个损人利己的坏思想犯法!”
冯少怀说:“我有什么坏思想,撒开抖落吧!”
周丽平说:“有胆子你就自己亮牌子!”
坐在远处、一直没吭声的大个子刘祥嘟囔了一句:“哼,他呀,就是对土改那会儿的事儿还不服气……”
这句话把朱铁汉提醒了。当他听说冯少怀买了牲口,在大街上游行“示威”,又见冯少怀到会场之后的得意洋洋的神气,使他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股子反感和不满,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还没有想透;刘祥这句话,才使他找到了这种情绪的根据,反感和不满更强烈了。他又冲着冯少怀使劲儿摆动着大手说:“噢,你是想把骡子抬到会场上,气气翻身户,对不对?”
冯少怀刚才没有听到刘祥那句话,这会儿从朱铁汉嘴里听清楚了。虽然这话并没有戳到他那心病的老根子上,毕竟是戳到“病”上了,不觉一楞,威风立刻大减。他用一种求援的目光、受伤害者的口气,冲着站在桌子旁边的村长张金发说:“不管怎么着,我总不是地主歪嘴子吧?好吧,不让咱说话,咱不说,不让咱发家,咱不发,还不行吗!”
张金发本来对大伙儿吵吵几句是无所谓的;后来见吵起来没个完,有点生气;听到冯少怀这句话,觉着朱铁汉这些人的行为有点过火,不符合政策,有碍贯彻上级的指示。他暗自想:第一不能在这个场合批评自己的同志和翻身户,第二应当设法把刚才已经鼓动起来的热情接续下去,自己就算完成了上级交给的任务,尽了职。于是,他以领导者的身份、下命令的口气,招呼大家各就原位;等人们稍稍安静下来之后,又高声说:“乡亲们,往后,闹革命就是奔日子啦!谁发家,谁光荣,谁受穷,谁狗熊。咱们芳草地要立刻开展一个热火朝天的发家竞赛……”
张金发又热烈地讲了起来,果然收到了预定的效果,坐在窗下檩条上的人又乐得咧开了嘴巴;连冯少怀都安定下来,恢复了常态。
不少的人仍然不安,或是不满。朱铁汉是最明显的一个。
大个子刘祥悄悄地凑到朱铁汉的跟前,小声问:“大泉为啥没来开会,他干啥去啦?”
朱铁汉心不在焉地回答说:“他到区里去找王书记讨论什么问题去了。”
刘祥说:“要是他在场,冯少怀不敢这么猖狂……”
朱铁汉咬咬牙说:“你等着瞧吧,我饶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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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发表于 2016-4-1 13:33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六  珍贵的启示

只有三个月党龄的高大泉,在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之后,思想上发生了第一次大的波动。
区里下达的新指示,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干部们在一起讨论研究的时候,他暗暗担心张金发没有把领导的意图领会齐全;经过两天的反复思索,这种怀疑越发加重了。于是,他急不可待地跑到区里,找书记王友清请示。
王友清的工作十分繁忙,不能抽出那么多的时间,跟所有找他的村级干部都坐下来详谈细讲。他听了高大泉的简要陈述之后,一边往自行车上拴绑皮大衣,一边给这个追着他不放的热心人两点解答:第一点,张金发没有把上级的精神领会错;第二点,贯彻这个新政策,是当前的中心任务。当高大泉按照自己的思路提出为什么不赶快搞社会主义的时候,王友清又十分果断地告诉他:社会主义要搞,什么时候搞,那是上级的事情,下级只管执行就对了;目前必须想办法鼓励农民趁水和泥,全都把日子过富裕,就是搞社会主义的工作……
这会儿,高大泉回芳草地来了。他一边走着,一边捉摸:几天来结在心里的疙瘩解开了没有呢?好像是解开了,又好像没有解开。在伟大的土改运动中,特别在他入党前后,从罗旭光那里听到的关于社会主义的宣传,实在让他动心。他想象的那一场搞社会主义的工作,应该比土改运动更热烈,更有气势,更能给翻身户带来喜悦;如今,突然展现在眼前的这个样式,跟他心里边渐渐形成的那张非常美好的蓝图,格调显得那么不同,无论怎样努力,也不能合到一块……
他走进了笼罩在艳红晚霞和乳白炊烟中的芳草地,走进了自己的家门。
正在打扫院子的吕瑞芬,停住手,看着男人抽打身上的尘土,就告诉他:“这一下午,有好几个人跑来找你。铁汉、占奎,还有刘祥大叔——他是个不轻易串门的人,准有要紧的事儿。”
高大泉说了声“等吃过晚饭,我去找他们”,就独自进了屋。
简朴的小屋里干干净净。地下一张桌子,两口大缸,缸上铺着板子,板子垂挂着布帘,代替了油漆的墙柜。那儿边摆着媳妇的镜子,儿子的玩物,还有盛着油盐的瓶瓶罐罐;另一头用纸包着的,是他的书籍和本子。
他放上了炕桌,拿出了本子,跨坐在炕沿上,打算把自己这几天的思想,还有区委书记的谈话,都追记下来,以便经常翻翻看看,把它们想清楚、弄明白;可是笔尖停在那蓝格子纸上边,不知道第一个问题应该写什么。
这本子是罗旭光临离开芳草地之前送给他的纪念品。红漆布硬皮,封面图案是一个正在猛进的火车头;扉页上是罗旭光亲笔赠言:
一场在我们国家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伟大艰巨、光辉灿烂的新战斗即将开始了!希望你成为一个真正的无产阶级先锋战士!
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也要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不断地克服农民意识,不断地增强党性,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
与高大泉同志共勉
罗旭光
当时,高大泉很感动地接过本子,直到深夜回到家,躺在被窝里,又一次翻看里边的插图,才发现那上边的题字。他左看右看,似懂非懂,觉着每一句都是非常重要的。这个罗旭光是工作队里文化水平和理论水平最高,参加革命工作最早,最受大家尊敬的一个同志。据说他是个穷学生,参加革命之后,在盘山一带坚持抗日,受过最严峻的考验。他到过延安,亲眼见过毛主席,听过毛主席讲话。来到芳草地,他很善于团结群众,心里想的总是跟积极分子们想的一个样子。他给高大泉上第一次党课,又是高大泉的入党介绍人之一。因为这一些,高大泉觉着本子上的这些字绝非轻易写上去的。他翻来复去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天一亮,他没洗脸,没吃饭,就往高台阶跑。
张金发在半路上拦住他问:“你急急忙忙干什么去?”
高大泉说:“找老罗去,跟他讨论一个问题……”
张金发左右看看,很神秘地告诉他:“你别总追老罗了,他跟当地干部有矛盾;他们开了好几次会,都吵起来啦!听说,咱这儿的工作差不离要收尾,工作队慢慢要撤人,他可能要先走。”
高大泉摇着头说:“不会,不会。芳草地的大局定了,好几件重要问题还悬着,别人走,他也不会走。”
张金发说:“听不听在你,反正我提醒你是为你好。还有,冯少怀定成分那件事儿,咱们也别跟老罗跑了,得看谷县长的口气表态度,该举手就举手,可不能跟上级拧着劲儿……”
高大泉没把张金发的话听完,急忙上了高台阶,跑进工作队办公的屋里。他立刻发现,罗旭光常用的那张桌子上空了;工作队的一个同志告诉他,罗旭光赶早车回省会保定,参加一个重要的农村工作会议,刚刚离开芳草地。
高大泉转身又往外跑,跑到西跨院的牲口棚,那里拴着从地主家里没收的牲口。他牵出一匹枣红马,一纵身蹿了上去,又用缰绳头在马的屁股上猛抽几下,那马昂头立尾,放开四蹄,一阵风似地朝火车站的方向奔去。
村野小站旅客不多,月台上等候上车的旅客中间站着一个四十来岁、戴着眼镜、穿着一身灰衣服的人;身边一个简单的行李卷,两大捆书。他就是罗旭光。他站在那儿看着一张报纸,听到喊声,扭过头来,就见一个壮实的汉子从绿色的板条栅栏那边翻身跳过来,几步跑到他的身边,一股热腾腾的气息冲到他的脸上,一双结实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这时候,他才看清是高大泉。
高大泉大口的喘着气说:“你真要走啦?应当把话给我讲清楚再分手哇!”
罗旭光望着他的脸,一时没明白他为什么这样慌忙地追到火车站上,就说:“我想要跟你讲的,不是都讲了吗?”
高大泉从兜里掏出红漆皮的本子,翻开,用粗手指头戳点着上面的题字说:“这个,我不明白呀!”
罗旭光那清瘦的脸上立刻流露出一种惊喜的神色。他拍着高大泉那壮实的肩头说:“我相信你会搞明白,所以没有再解释;你今天的行动,就证明了我的考虑是对的。你会在今后的学习和斗争实践中弄懂更多的革命道理,不断地进步,因为你对革命工作积极负责,对生活严肃认真。我把一点肤浅的感想,给你写在本子上,只是为了提醒你一下……”
高大泉恳切地说:“你还是给我解释解释吧。”
罗旭光瞧见北边已经打起列车快要进站的信号,说:“时间的关系,来不及多讲了,有一点看法,我倒想告诉你。今天正好是你加入共产党的第十天。你有一句口头语,我认为很好。你说,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把这一百多斤交给党啦!这是你的决心,也是你的愿望。不过,你要知道,革命的道路不会一帆风顺的,有风,有浪,有曲折。要想使自己不断前进,永不掉队,成为一个真正的冲锋陷阵的无产阶级战士,首先要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永远站稳无产阶级的立场;同时还要勇于自我革命。你是农民出身,农民身上有好多优秀的品质,这些是值得我永远向你学习的。在一个农民来说,他身上也有落后的东西;能入党的同志,当然是品行最优秀的同志,就是这些农民身上的最优秀的东西,也不能原封不动地代替共产党员应当具备的条件。所以我想,你决心革命到底不回头,必须树立共产主义世界观;就是要努力克服农民的那些落后东西,不断增长党的东西,这个克服了,那个就增长了。在我看来,我们这代人一辈子的自我革命,就是这种消与长的过程。谁要不知道这样做,或是没有勇气这样做,谁就不能革命到底……”
高大泉仔细地听着,认真地体味着,用力地印记着。他的心里像六月的彩霞河那样波浪翻腾。忽然,他的神情一振,拍着胸膛说:“唔,我明白啦。要把这一百多斤交给党,不能囫囵个儿,还得把上边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都剔掉!对不对?”
罗旭光笑笑说:“你这个比喻很恰当。”
高大泉问:“怎么才能剔掉呢?”
罗旭光说:“在革命斗争的大风暴里冲刷!”
高大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远处,已经有列车的浓烟滚动。
罗旭光说:“你常提到在列车上听到的关于毛主席在七届二中全会上的话,应当永远记在心上。在土改运动中,农民翻了身,受了锻炼,分了土地,这是大胜利。但是,这还属于‘序幕’里的。是巩固政权的一部分,是为社会主义扫清道路。现在就要开展的更加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革命,还要彻底改变这个私有制。”
高大泉觉着这番话又新鲜又重要,马上盯问:“你说什么,还要彻底改变?”
罗旭光肯定地点点头:“因为它是私有制。改变的过程,就是毛主席指出的那个‘长剧’的开始!……”
站外又响起火车的汽笛声。
高大泉见罗旭光要拿行李,留恋地说:“老罗,你应当跟我们一块儿在芳草地搞社会主义呀!”
罗旭光含蓄地一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说:“请你相信我会永远跟你们斗争在一条战线上;我更相信你。再见吧!”
潮水般的列车,把罗旭光带走了,留下了他的声音和期望,也给高大泉留下了一连串不能理解、而今正在努力理解着的大问题。
……………………
他捧着红漆本子,看着封面上那个猛进的火车头,思想的翅膀一会儿飞到远很远的地方,一会儿又落在眼下就要进行的工作上……
香喷喷的棒子粥熬熟了。天色渐渐地黑下来。
吕瑞芬捧着一摞碗进里屋来,对男人说:“天黑了,别写了,吃饭吧。”
高大泉戴上笔帽,合起本子,拿一个碗,又问:“老二呢?”
吕瑞芬说:“抱着小龙串门去了。”
高大泉又把碗放下,说:“等等吧。”
吕瑞芬笑笑说:“瞧你们这哥两个,老是这么客客气气的。都是一样的饭,先吃后吃,有什么关系呀!”
高大泉说:“不是客气,我是图个热闹劲儿。他不满十岁我们就分开了,又见面的时候他都二十多岁了。如今好不容易到一堆了,我又常常在外边忙工作,吃饭睡觉都碰不到点儿上,跟老二一块儿呆得少,亲热不够。”
吕瑞芬深情地看了男人一眼,点点头。她了解男人是个重情感的人,共过患难的同胞兄弟在男人的心里占着不小的位置。她点上了油灯,放在桌子上,给男人照亮,说:“你写吧,我找他们爷俩去。”
院子里响起小龙的声音:“妈,粥熟了吗?”
吕瑞芬赶忙答应着,把放在桌上的粥盆端到炕上。
门帘子一挑,高二林肩头上驮着小龙走进来。
高大泉说:“小龙,怎么老让二叔架着?长腿干什么用的?”
小龙一边从叔叔身上跳到炕上,一边说:“二叔要抱我走。”
高大泉说:“就你会强调理由!”
高二林咧嘴笑着,拿过碗。先给侄儿小龙盛了半碗,又给哥哥、嫂子盛上,最后自己盛了一大碗,一迈腿上了炕,蹲在那儿,“唏里呼噜”地吃起来了。
这哥俩模样差不多,都属于农村里那种英俊秀气的庄稼汉。高二林比哥哥略高一些,又显得单薄一些;脾气禀性很不一样。高大泉严肃认真,又热情奔放,像一河春水;高二林沉默憨直,还有一点小心眼儿,像北方秋后的小池塘。他们彼此谦让,互相体贴,这几年一块生活得非常融洽和美。
半碗粥、半块饼子吃进肚子之后,他们开始了家庭常谈。
高大泉先开口:“二林……”
高二林停住嚼咽:“嗯……”
“咱们的民校又扩大一个新教室。”
“听铁汉说了。”
“你去学习吧。”
高二林笑笑,又“唏里呼噜”地喝起粥来。
高大泉说:“二林,我得提醒你,你参加村里的活动太少了。参加活动少,懂的事就少,日久天长脑袋就不开窍,就落后了。咱们是新解放区的人,才过两年新社会的日月,比起人家抗日根据地、老解放区的人,咱们的觉悟低多了;不想着法儿补上课,搞起社会主义,那就更跟不上了。我这话,你说有理没有呢?”
高二林又憨直地笑笑:“有理是有理。不知怎么,一到会场就犯困,别人说什么也听不明白。我坐到那儿也是聋子的耳朵当摆设。”
高大泉说:“那是没有钻进去呀!听熟了,钻进去了,几天不听听上级的指示和国家的事儿,心里就会空空荡荡,比饿肚子还难受。不信你就试试。”
高二林说:“你别拉着我了。不用说别的,光是坐在那儿点灯熬眼,我就跟你们比不起。反正你咋干我跟着咋干就是了。”
高大泉说:“不管怎么着,你得多参加会。新社会,处处都是新鲜事情,咱们家里的人都得站到最前排才行。”
哥俩正在说话,忽听大门外边有人喊:“大泉在家吗?”
高大泉听出是邓三奶奶的声音,连忙答应:“在家,您快进来暖和暖和吧。”
吕瑞芬早已经放下了粥碗,迎了出去。
“三奶奶,听说您病了?”
“吃点药,轻快多啦。”
“我扶着您吧。”
“我不进去了。让大泉出来一会儿。”
“有啥急事儿,打发久宽哥的孩子叫他一声还不行;您这病身子,天冷路黑的,还自己跑来了……”
“我不怕冷,走黑路也惯了。”
高大泉也迎出屋子。
在灰蒙蒙的夜色里,他看到在媳妇的身旁那一团白发和一双闪耀有神的眼睛。
别看这老太太六十九岁的高龄,那两只眼睛不比年轻人差。她能够穿针引线,还能纳袜底子。她不到三十岁就守寡。给歪嘴子当过使唤人。在北京天桥缝过穷;她见过世面,经历丰富,又有一种女人家少有的见识和胆量。闹日本鬼子那会儿,她让自己的独生儿子装成聋哑人,娘儿俩步行投奔盘山根据地,把儿子交给了八路军。她回到芳草地,跟别人说儿子死在外边。从此以后,她在别人眼里成了一个又寡又绝的孤人,一直到全国临近解放,一个骑大马的解放军军官带着警卫员,来到芳草地找他妈妈,这才把秘密揭开。这件事震动了全村,传播到全县,方圆十几里提起军属邓三奶奶没有不知道的。如今,她的儿子、媳妇都在朝鲜前线,一个小孙子在北京住校念书,她独自一个人住在老宅子里,日子却过得非常有意思。
高大泉要搀邓三奶奶进屋。
邓三奶奶说:“你们民校要上课了,我也得赶紧回去歇着。就几句话,急想着跟你说说。”她推推吕瑞芬,“你回去瞧孩子、吃饭吧,我们娘俩就在这儿说了。”她见吕瑞芬回屋去了,又朝高大泉跟前凑凑,捏着高大泉那壮实的胳膊腕子,把嘴伸到高大泉的耳边,小声说:“冯少怀买骡子,这是演的什么戏,你们几个党员一块儿捉摸了没有哇?”
高大泉打个沉,说:“他买骡子了?这里边有什么文章?”
邓三奶奶拍着衣裳大襟说:“这么大的事儿,你还蒙在鼓里,这哪行啊!”接着,她把冯少怀上午买来骡子,如何在街上游行示威,下午又在会场上如何得意忘形等等,叙述了一遍。
高大泉听着,心里掂着分量,许多过去的旧事,在他眼前翻翻滚滚。他没有亲眼见到上午和下午的场面,可是他能够想出当时的情景,也能猜到各类人对这个情景的不同态度。他朝老人的脸上看一眼,强忍着满怀的愤怒,说:“冯少怀对咱们土改那会要把他划成富农的事儿,心里边系了仇疙瘩,想用一个骡子气咱们!”
邓三奶奶摇摇头说:“你没有完全看到点子上。”
高大泉想想说:“对,他是跟穷人系着仇疙瘩。不是土改时候才系的,在旧社会就系上了!”
邓三奶奶又摇摇头说:“还差一点儿。我乍听到这件事儿,也是这么想的。老周忠干活扭了腰,出不来门儿,我找他捉摸了一下午。他说我的想法不完全。”
“周忠大伯怎么看?”
他说,冯少怀买骡子游街,不是光为了气气翻身户,是探脚步,想趁火打劫!”
“啊,想趁火打劫?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土改那会儿,把他降成中农,就像放虎归山;老虎在洞里把伤舔好了,这回又借着发家致富的风,扑下山来,要吃人啦!”
高大泉听到这里,受到启示,心里豁然一亮,同时也感到一种少有的沉重。停了一下,他说:“您放心,他吃不了人啦!我们有党的领导,政权是我们的,土地分到手了,谁想再骑到我们的头上,办不到!”
邓三奶奶朝年轻人跟前跨一步,说:“你这些话挺对,我也得提醒你一句:咱翻身户还是个刚出壳的小雏,你们党员得想办法让大伙儿长全羽毛,飞起来;要不然,我看到底谁能把谁压过去,十有八九不保险哪!”
高大泉坚定地说:“我们干部把浑身这一百多斤交给党、交给群众啦,我们一定照着您的要求干;如今芳草地的群众也不是过去的群众了,决不能让冯少怀的黑心得逞!”
邓三奶奶说:“那好。你们多留神吧,我回去啦。”
高大泉把老人送到街口,搓着两只被冷风吹疼的大手,楞楞地站了许久。几天来,喜悦和忧烦在他心里交织着,到区里走了一趟,不仅没有把他那波动的情绪稳定下来,反而更加严重了;经过老贫农的这番启示,他的心里开了窃,似乎找到了根因。他还朦朦胧胧地感到,这个“发家致富”的新政策如果贯彻下去,像冯少怀干的这类怪事儿还会不断地发生。他想,这样的新形势摆在芳草地庄稼人的面前,也许就是罗旭光说的那场革命大风暴的预示吧?
他没回家,也顾不上隔着墙告诉媳妇一声,就一直往前走。
远远的地方,在黑影中活动着一个人。
他看清了这个人正是他急于想找的,而且是一个能跟他齐心合劲帮助翻身农民丰满羽毛、展翅高飞的有力人物。
他大步地迎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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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严重分歧

张金发叼着烟袋、打着饱嗝,站在灰蒙蒙的星光里,还没等高大泉开口,就用一种埋怨的声调说:“下午半天,你跑到哪去了,连个影子都不露?”
高大泉听惯了村长的这种领导者的口气,并不十分在意,就回答他,到天门镇走一趟。
张金发说:“天门镇哪天去不了,这么重要的会议都不参加?”
高大泉说,“昨晚上我问你,你说这几天忙忙家里的活儿,没啥事情;谁知道你灵机一动,开起会来啦。”
张金发自知从这个方面责备人理由不是十分充足,因为下午那个会,是区委书记王友清一张二寸宽的小条子给逼出来的;就换了个角度说:“真急坏了我。你要在场,还能帮我维持维持秩序,压服压服他们。唉,差一点儿捅个大漏子!”
“捅什么漏子?”
“咱们那位炮筒子、猛张飞铁汉,不知从哪儿来的气,在会场上跟冯少怀大吵大闹,怎么说也不行……”
“这个呀!唉,幸亏我没在场,要是在场,不光帮不了你的忙,比他吵得还得凶一点儿,你更得叫苦啦!”
“噢,这么说,你也挺生气?”
“你呢?冯少怀买来一头破骡子大示威,你就看着挺顺眼,挺舒心吗?”
“怎么叫示威呢?大骡子大马又不是一只小猪崽,能用篮子挎到家去?就是小猪崽,带着它一走一颠,还得蹬蹬腿,叫唤几声呢。”
“他不仅在街上抖神,后来又把示威的阵势摆到会场上去啦!”
“唉,小庄稼主添了大牲口,是一辈子难得的惊天动地的大事儿,谁能不高兴;一高兴,当着别人的面显摆显摆,我看这没啥要紧的。”
“冯少怀是个一般的小庄稼主吗?用你的话说,他那成分是秤杆子耷拉头还是撅起头的不同;把他划成中农,最多是政策上的宽大,并不能把他过去剥削穷人的那些事情一笔抹掉。”
“不管怎么说吧,反正是按照上边的政策,把他的成分定了。他买牲口,你也不能不让他买。就算他是富农,我们限制他搞封建剥削,也不能限制人家从自己的兜里掏钱,合理合法的买骡子使呀!”
“问题的根儿不在买骡子,这里边包含着好多重要的事儿,得好好捉摸捉摸。你等一下,我叫铁汉去,咱们找个地方聊聊,沟通沟通思想吧。”
张金发拦住了高大泉,说:“我还得找秦恺,催他那个组统计表格哪!这种不慌不急的事情,留着消闲的时候再聊吧。”
高大泉固执地说:“不行,这是关系重大的问题,非常急,立刻就得谈清楚。”
张金发在黑暗中笑笑,说:“你呀,对啥事儿都这么死板!好吧,我听听,就在这儿吧。”他说着,往路边跨了一步,站到高台阶的下边;又打了个哈欠,伸伸腰,冲着跟过来的高大泉说,“起了半天猪圈,开半天会,真把我累垮了。你可得把话说简单点儿,别净绕那些大理论啦。”
高大泉没吭声,先蹲下,装了一袋烟,又把烟荷包递给了张金发。
夜间很冷,有点小风,虽然摇不动树枝子,刮不起尘土,却“嗖嗖”的挺尖厉。天空上缀满了小星星,土墙边几块玻璃瓶子的碎片,一闪一现的。
这两个人在此时此地,要交谈那些关于新农村的去向和翻身农民命运这样严肃、重大的问题,心情应当是热腾腾的:可惜,一个想热,一个不想热,就热不起来;很像这又刮又没刮的小风,在他们之间周旋,又像星光一样闪烁不定。
在伟大的土改运动中,他们是并肩斗争的战友,一直合作得还算融洽。开头,张金发看不起高大泉。他眼里的高大泉虽然不再是过去跟在他后边的小半活,却是他手底下的一个普通的群众积极分子。后来,高大泉在斗争烈火中表现出来的智慧和勇敢,不仅博得了群众的称赞和爱戴,也使张金发对他高看了一眼。特别是镇压反革命分子的那场斗争,张金发对高大泉更不能不服气。那一次,歪嘴子的兄弟、伪乡长带着手枪和吃喝藏在一丈多深的地窖里,民兵们发现之后,就守在那儿,怎么喊那个坏蛋也不肯上来。最后,高大泉提着一把大板斧,冒险下井。他迅速而又勇猛的出现,把敌人吓瘫了,被活活地抓了上来。张金发听着工作队的同志和群众对高大泉的表扬,他嘴里没说什么。心里却忍不住地想:这小伙子真不简单,撂在我身上,根本不会这样蛮干。……高大泉对张金发的看法,也经过几次变化。开头,他恨张金发过去没有穷人的骨气,经过一段斗争,他觉得这个人一旦觉悟,还是有斗争性的。他开始信任张金发,许多事情都是跟他一起商量,一起行动。分房子的时候,因为缺房的多,可分的又少,给工作队的工作带来不少的困难和麻烦。高大泉就跟张金发商量,两个人带头要最破的、最不中意的房子住,把好房子让给别人。张金发立刻赞成,而且先高大泉一步在工作队面前表了态,受到大家的赞扬。接着,他们两家同时搬进两所没有人要的宅院里。没料到,过些天开始分木料的时候,出了一件意外的事儿。原来,张金发搬进的那个院子房子虽破,却堆着一大垛好木料,工作队打算分给众人,几个贫农代表出于好心。几个中农代表出于讨好,在会上提议:张金发的房子旧,孩子多,应当把那些木料留给他翻盖破旧的房子用。高大泉在背后劝张金发主动推掉,张金发也点头同意,谁想,在表决会上,大家举手赞成,张金发不但没有推辞,还转弯抹角地诉了一堆苦处,接着就心安理得地把木料接受了。高大泉对这件事十分不满。等分粮食的时候,张金发自动退到了后边,还把分到手的半袋子白面硬让给一个贫农范克明。民主建政前后,张金发的工作很卖劲,有几次忙得连午饭都没回家吃。抗美援朝运动开始以后,张金发带着宣传员控诉美帝的罪行,一天时间,他在四个群众片的会上慷慨激昂地讲话,噪子都喊哑了,从他内心里发出来的仇恨,感染了许多农民。……这一切,又获得高大泉对张金发过错的原谅,同时对他抱着希望。
现在,高大泉又抱着这样的希望,把周忠和邓三奶奶这两位老贫农提醒的话,一字一句地转告给张金发,希望张金发跟他一样,对冯少怀这些人的阴谋诡计立刻警觉起来,一块儿研究对策。
张金发听了,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冯少怀这个人手辣心毒,我也知道几分,可是,他这会儿心里想什么,哪能瞎猜呢?”
高大泉说:“他的行动,也是明明白白的,要扑下山来呀!”
张金发笑着说:“按照你这个说法,谁要按照上级的指示发家致富,就是吃人的猛虎啦?”
高大泉说:“我跟你讲的是冯少怀这个特别人物!要划他富农那会儿,你不是跟大家的意见一致的吗?谷县长的指示下来,你也不出好气,背后说,口服心不服呀!”
张金发显然被问住了,退了一步说:“那会儿口服,是服从组织,你的意思,现在要改变吗?党员能这样当吗?要能,咱们带个头,到他家平分去。把骡子拉过来!行吗?”
高大泉说:“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是提醒你一下,大家都有这个警惕性,对他小心一点儿,把问题看得远一点儿。认识到这一步,咱们就得想尽办法,帮着翻身户都直起腰杆子,都长全羽毛,壮起来,飞起来,不让别人吃掉。我就是这个意思呀!连这个意思,你也不能接受吗?”
张金发想了想说:“你把我绕糊涂了。噢,你是让我在工作上偏一个,向一个,有薄有厚,看人下菜,是不是呀?这可不行。我是村长,是芳草地一百多个门口的村长,不是翻身户的代表,我对这一百多个门口,挨着数,只要他不是地主反革命,都得一个样对待。……”
高大泉打断了他的话:“你完全错了!你是共产党的村长,懂吗?共产党是为穷人求解放的……”
张金发说:“你呀,你呀,现在不是土改时期了,这一套吃不开了!”
高大泉说:“不是土改时期了,好多政策要有个变化,这可能;可是,我们要为人民服务这一条不会扔到一边去吧?”
张金发有点气恼了:“谁说扔到一边去啦?我不是为人民服务,这一天到晚地干什么哪?整半天开会,我为谁?不为人民服务,我拾几筐粪,使到地里好不好?整半夜熬眼,我为谁?不为人民服务。我不会躺在热被窝里养精神,第二天多干点活儿,收拾收拾地不好吗?”
高大泉也有点动火,压了压说:“要我看哪,金发,你这大篇的话,一句也讲不出去。为啥呢?你左一个拾几筐粪使到地里,右一个把地收拾得好一点儿,可你没想想,像咱这样的人,如今有了地,是从哪儿来的……”
“你也太傲得没边儿了!我的水平就这么低吗?”
“我是给你提个醒,不是小瞧你;咱们当干部的,就得多关心贫雇农!”
“我说不偏向,其实是偏向的。今个下午那个会,你没参加,没见到。一伙翻身户那么对待人家冯少怀,根本不符合政策,简直到了欺负人的地步,气得我浑身发抖,可是我并没有当场批评他们呀!”
“我跟你的看法不一样。穷人敢跟冯少怀这样的人吵几句,这是大家有了觉悟,破除了迷信、摔了佛龛、埋了神像,懂得了谁养活谁,谁剥削谁的道理;都怕再受压迫,才有了今天会上的那股劲儿。他们还像过去那样,对有钱的财主们忍气吞声的甘当牛马,你才不生气吗?”
“唉,你呀……”
张金发的话,被一个出现在阴暗里的黑影给打断了。
那个黑影,从村外游动过来,停在他们前边,站了片刻,听这边的谈话停止了,才凑过来,大声问:“金发在这儿哪?”
张金发听到这个声音,立刻站了起来,说:“老范,回家休假?”
区公所的炊事员范克明回答说:“不是休假……蹲着那个人是谁呀?”
张金发说:“大泉。”
范克明说:“嗨,怪不得说得这么热闹呢,你们俩呀,真亲密!我回家取皮坎肩,顺便给你捎封信来了,通知你,后天,到区里开汇报会。”
张金发一边接过通知,一边说:“你可真积极,又当上交通了。”
范克明在黑暗中笑笑,冲着闷声不语的高大泉说:“你们再接着谈吧,我回家看看,明天起早还得回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嘱咐张金发,“你开汇报会去,可别忘了带着各种登记表。”
张金发答应一声,又转向高大泉,问:“你的话完了没有?”
高大泉说:“你的看法不改变,我的话就没个完。今个可以先说到这儿。”
张金发说:“好,你说完咱们就完,你说不完,我豁出去跟你在这儿冻上一夜;免得你又说我跟你摆官僚架子,不听你的意见。”
高大泉说:“这种听法,顶什么用?”
张金发说:“怎么听顶用?非得由着你?”说着把手里的信在空中抖了抖,“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不能像你们那样不顾上级的政策,由着性子办事儿。出了错,你们可以一推六二五,我呢,上级得抓住我不放,我得负完全责任!”又缓口气说,“还是那句话,现在搞的不是土改运动,是发家运动,少干点那些吱唔呐喊的事儿,多往生产上铆铆劲儿吧!你那个家,说起来第一年种自己的地,多少事情要安排,不是简单的;还是塌下心来,张罗张罗吧!他冯少怀买一头骡子气人,咱买两匹马,跟他比比!这才真英雄!党员嘛,应当长这份志气!”
高大泉站起身,说:“我说服不了你,你呀,也说服不了我。咱们都好好学习学习,提高提高再谈吧。”
张金发说:“你呀,就是怪脾气,认准了死理儿,一条道儿跑到黑!”又打个哈欠,伸伸腰,在黑暗中走去了。
高大泉一边登上高台阶,奔向闪着灯光的民校教室,一边想:我们的看法分歧是严重的,不能一下子就解决;他为什么总是这样糊涂呢,是因为他的“农民意识”太浓厚、太严重了吧?在今后大革命的风暴中,能帮助他把身上的这些东西冲刷干净吗?
最后,他满怀信心地回答自己:能够,一定能够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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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发表于 2016-4-1 13:34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八 我们要争气

高大泉走进高台阶,来到村公所新办公室的门口,听见里边吵声一片。正要拉开那扇安着玻璃的风门子,忽听身后脚步响,有一个人匆匆忙忙地追上来了。
这个人大约三十岁刚冒头,五短身材,方头大耳,显得结实有力;不知道是冻麻了腿脚,还是穿的棉裤太厚,动作有点迟笨。他追过来之后,从自己的头上摘下一顶旧棉帽子,一伸手,又扣在高大泉的头上。
高大泉转过脸来一看,给他戴帽子的是邓久宽,一时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就大声说:“嗨,久宽哥,你这是干什么呀?”
邓久宽笑嘻嘻地回答说:“你这帽子我戴了一冬,该轮着你戴了。”
高大泉摘下帽子,又扣到邓久宽的头上,说:“噢,你让我光了一冬天脑袋,这会儿天要暖和了,才想起疼疼我。算了,我已经冻习惯了,还归你戴吧。”
邓久宽一边用手按按帽子,一边说:“我说这会儿不给你,等明年冬天,混好了,给你买一顶新的;前几天给我大娘送药去,你嫂子见你光着脑袋,她硬让我把帽子送给你。”
高大泉说:“看样子,老人家病好多了,晚上还到我那儿串个门儿。”
邓久宽说:“她吃了你送去的药,心口就不疼了;一个劲儿夸,说大泉就是精明能干,买的药真灵验,吃下去,就像有个小手把病给摘走了一样。我跟你嫂子背后直笑。你买那药跟我秋天买的那药明明是一个牌子的,怎么你买来就灵验,我买来就不灵验呢?”
高大泉听着,忍不住地笑了。
这邓久宽从小给歪嘴子的堂兄弟“洋地主”当小半活。因为他老实厚道,行动做事不太机灵爽快,经常受“洋地主”的打骂。有一回,“洋地主”来个“贵客”,香烟抽短了,派邓久宽到天门镇去买。他回来迟一会儿,“贵客”已经走了。“洋地主”说邓久宽给他误了事,让他丢了脸,上去就给邓久宽一个大耳光。邓久宽的耳根子和嘴巴当时就肿起来了,吃饭嘴不能张,睡觉只能一边挨枕头;虽说过了好多日子消了肿,算是好了,却落下病根,只要上点儿火就疼,到如今右边那个耳朵听声音还费劲儿。平时他总爱绷着脸,像生气似的,见到知心的人还有几句话,对生人却一言不发。土改工作队进了芳草地,访贫问苦,副队长罗旭光找他谈心,征求他的意见;他一开口就提出个奇怪的要求:“不给我房子不给我地都行,我就要个大耳光,让我打‘洋地主’一下子,就算消仇解恨了。”罗旭光给他讲政策,大伙儿开导他,他总是紧闭着嘴巴不吭声。后来,“洋地主”被逮捕,周永振和朱占奎两个人起五更往县里押送,刚走到破窑跟前,忽然从里边蹿出邓久宽,一把揪住“洋地主”的脖领子,抡圆了大手,给他一个耳光。从此,邓久宽的脸上才有了笑模样;遇上对劲的人就说:“这一回呀,我才真正解放了!”解放大军围困北平那年,他跟寡妇郑素芝成了亲。常言说:“娶媳妇是美事儿,养孩子是喜事,要吃要喝是难事。”郑素芝带来两个孩子,接着又生了一个;一家五口,干活的只有邓久宽一个,日子过得挺紧巴。最近分了土地,他觉着有了根,有了靠,一天到晚笑嘻嘻。
高大泉觉着邓久宽没有上民校,也没有开什么会,这么晚到这儿来,除了想起给他送棉帽子,一定还有别的事情,就又问:“你怎么还没有躺在热炕上睡呀?”
邓久宽说:“我想跟你打听个事儿。上回开会,张村长说北京有一个火车站跟咱区里要临时小工,也分派咱庄任务了;这么多天,没见动静,今个下午开会也没有人提,这个事儿又吹了怎么着?”
高大泉说:“刚分了土地,大伙都一心操持过日子,想出门的人不多,没撺掇起来。”
邓久宽说:“操持日子种地,这会儿还没到季节,正是闲时候呀!”
“你想去吗?”
“干一程子,挣俩钱过年哪。”
“我跟村长说说,凑几个人,你就跟着去吧。”
“别说,别说。你嫂子的意思,你要不去,我也别去。”
“唉,北京是咱们的,铁路是咱们的,走到什么地方都是一家,不会有人欺负咱们乡下土包子了。你想去就去吧。为啥总得拉上我去给你当护兵呢?”
他们正说着话,办公室里又传出一片吵嚷声。高大泉一手扳着邓久宽的肩头,推着他,一手拉开风门子,走进那散着热气的屋里。
新布置起来的办公室,今天刚拢火熏屋子,油灯下、火炉边,坐着七、八个人,都是翻身农民,都是被张金发传达的那个“发家致富”鼓动得在家里呆不住,在民校教室里坐不安,凑到这儿来的,他们聚精会神地交流着心里的话。
开头,他们中间的多数都憋着一肚子气,要敲打敲打冯少怀。有的人反对,说这样干不符合政策,也不是办法。接着他们鼓起劲儿,要跟冯少怀这样的人家比一比。有的又说,比不过他,因为这小子心眼毒狠,手腕多;有的说,就是跟秦富比,也得比下来,因这老家伙会拨拉小算盘,会钻钱窟窿。越说越泄气,最后成了一片感叹声:
“唉,真要让人家给比下去,这身翻半节又算翻回去啦!”
“是呀,要走到那一步,咱们还有啥脸见上级领导!”
坐在人群里的朱铁汉在会上跟冯少怀吵过了,气已出,火已降,又想着他喜欢想的高兴事儿。他一边翻看着识字课本上的插图,一边似听非听,可是越听越烦,越听越不以为然,一摆大手说:“你们这些没志气的家伙,都给我住嘴吧!从自己嘴里说出这种话,本身就够丢人了!”
周永振冲着他说:“你有志气,我听听你的!”
吕春江也说:“对这样的大事儿,你连脑子都不动,这才真丢人哪!”
朱铁汉脖子一挺,同时朝他俩开火:“我怎么没志气?我怎么没动脑子?我想的,保险比你们这样的水平高!你们别忘了,今天不是一九四八年,也不是一九四九年,是一九五O 年,是解放的第二年,是土改的第一年!政府门口挂的是五星红旗!你们也别忘了,咱们在座的不是长工、小半活、要饭的花子,是共产党员、青年团员、翻身户!各位同志们,天是我们的天,地是我们的地,党依靠咱们,政府让咱们当主人,咱们不能发家过好日子,让给别人,活见鬼去吧!”
后边有人笑了:“这家伙肚子里还真有一套!”
另外一个人马上说:“他说的倒是实情话。”
朱铁汉听到别人赞成的议论,又见周永振和吕春江直眨巴眼,就嘻嘻地笑起来了。
周永振想了想,又对朱铁汉说:“发家,可不是那么容易,你还没有尝过受过种地过日子的艰难哪!”
吕春江也帮着说:“你就会绷脑筋,吹大话;你给我发发看!”
朱铁汉说:“他冯少怀是一个脑袋两只手,咱们就是半个脑袋一只手吗?你们怎么自己贬自己呢?咱们都应当挺起腰杆子,立个志气,一定要跟他们比比,不能没上战场,先准备吃败仗。再说,除了我刚才摆的那些理由,还有一大堆有利条件。比方说,论种地过日子,论吃苦卖力气,咱们翻身户哪一个不是强手里边的强手呀?不信你就看着,咱们一使劲就得把他们赶过去!”
一直坐在旁边闷声不响、光抽烟的大个子刘祥,这会磕打了烟袋,说,“铁汉,你别跟大伙儿抬杠了。你还小几岁,想得不周到哇。就拿冯少怀这户说吧,土改前吃了一场官司,并没有伤筋动骨;土改运动,没有改出他一根草棍儿,柜角仓底打扫打扫,也是成堆成垛的。咱这翻身户呢,是光着身子进的新社会,就好像受了重伤要死的人,只剩下一口气,共产党来到,才把咱们起死回生救活了。你要清楚,咱们活了,还没壮起来,也不能一转眼一使劲就壮起来,得有个消脓长肉的时候……”
这番活立刻得到普遍的赞成。连周永振和吕春江都一个劲儿点头:
“哎,这话才是有根底人讲的!”
“对啦,咱们有点愁,就为这个呀!”
“铁汉,闲话少说,你们党员赶快想办法,带我们把眼前这道关口冲过去,这是最要紧的。”
“这句话全有了。看样子,村长是顾不上管我们啦,就看你和大泉的啦!”
当邓久宽被这种议论吸引过去的时候,人们发现了站在门口的高大泉。
“快来吧,我们正等着你!”
“再不来呀,要到家里掏你去啦!”
周永振迎到跟前,扳着高大泉的肩头,很激动地说:“大泉,说实在的,上级传下这个‘发家致富’的号召,没有给我打气,倒给我泄了气。那天张村长把精神一讲,我爸爸就把我们叫到他屋里,一家人坐在一块儿,东猜西想,坐到快鸡叫,也没弄清眉目。今天的会,今天的事儿,更让我泄气了。”
吕春江带着期待的神情看着高大泉说:“这几天我一直在盘算。过去咱们这些翻身户大多数都没有锥扎之地,如今地分到手了,处处都得新铺摊子新开张,第一仗可真叫劲儿呀!你们党员想什么法子,也不能让咱们翻身户败在那些富足人家的手底下呀!”
刘祥连连点头说:“是呀!要是半路中途翻了车,不光是泄气、丢脸,也不应该。我这么看,只要咱们把头三脚踢出去,鼓着劲头闯到大秋,拿上一茬收成,就算缓过元气;伤平了,肉满了,日子有了底儿,就不怕他们了。要不这样,那可危险!”
高大泉走过来,挤进人们在炉子边上让开的一块地方坐下,拾起铁捅条捅了捅炉火;炉膛里噼剥地响了几下,立刻喷出红色的火苗子,映红了他的手和脸,也映红了周围人的手和脸。他望着在这些可爱的面孔,想着邓三奶奶的话,想着张金发的话,跟大伙儿这些热情的,又是沉重的议论对照起来,又使他进一步思考起那个新问题:这一回领导传下来的“发家致富”的号召,为什么没有给翻身农民那欢乐的心怀上像往炉子里加煤加火一样,让他们亮起来,热起来,反而给他们带来了顾虑和忧烦呢?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搞“发家致富”是不是搞社会主义的工作呢?这念头一闪而过,他不敢往深处想,也不可能往深处想。他抖了抖精神,说:“大家的心意我都懂,你们的看法完全对,说实在话,这几天我虽然心里犯嘀咕,直到今天晚上,才对这个问题掂出一点分量。咱们翻身了,确实还是个没有长全羽毛的鸟儿。有人在一边看咱们的笑话,有人要混水摸鱼。咱们呢,决不能泄气,要争气!一定要长全羽毛,满天下自由自在地飞!”
大伙觉着这句话有理,都打起了精神。
高大泉又说:“铁汉哪,你别打哈哈了,咱们晚睡一会儿,熬熬眼,一块儿想想办法。”
朱铁汉郑重起来,拉过一只椅子坐下,说:“不是打哈哈,我是觉得,你们用不着这样大惊小怪,更不能自己先给自己泄气。你说有人要看咱们笑话,瞎了他们的眼吧,没那日子啦!谁想混水摸鱼吗?试试吧,他敢伸手,我就敢打;我让他带着血,哭着缩回去!”他又朝大伙喊:“你们说吧,说吧,都说争气的话!”
周永振捅他一下子说:“你别瞎吆喝了,让大泉把话讲完吧。”
吕春江说:“是呀,大泉哥,你赶快出个主意,我们跟着干就是了。”
高大泉说:“刘祥大叔刚才的话,把我提醒了。他说得对,只要能夺到一季收成,咱们翻身户就算站住了脚跟,长全了羽毛,就能往高飞了。我估计,好多人家,到了种地的时候,土改分到的粮食也会吃用得差不多了,开春干活的口粮、籽种,都得想办法操持……”
吕春江说:“还得有粪。种地不使粪,等于瞎胡混。要造粪,得养猪,想抓个猪崽,我就凑不上钱——大泉你接着说吧。”
高大泉思索着说:“我说议论议论,就是大伙一起想想办法,怎么能凑上种地的本钱,准备下春耕时候的口粮、籽种;要想争气,要想让翻身的日子扎下根,这一步必须迈出去。干什么呢?搞小买卖,咱们没本儿,也不能干它;搞什么副业,咱们没手艺……”
就在这个时候,人圈背后忽然有人插了一句:“好办,好办,我给你们送门路来了!”
大伙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棉大衣,戴着棉帽子、挎着一只布兜子的人,带着室外的冷气还有身上的热汗气,一边说一边走了过来。
“嗨,老李同志呀!”
“你这是从哪儿来的?”
区农业助理李培林,摘下帽子、擦着汗说:“我来布置一项紧要的工作。工业要原料,农业要工业品,抗美援朝前线要物资供应,运输线上的任务非常重。北京有一个火车站,要工作,还要扩建,人手太紧。他们派人到咱县来过几趟了,要求支援。我看哪,你们应当凑些人去一程子,既支援了铁路运输,又能得到一些生产底垫,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周永振听了,首先叫好,说:“老李,你真是雪中送炭哪!有伴我就去。挣多挣少是小事儿,起码家里走个大小伙子省点粮食。”
吕春江说:“最好找个精干的人带着去。要不,咱们都是不常出远门的人,到大城市里两眼黑乎乎的,可不容易。”
李培林看看高大泉,笑了笑说:“喂,你怎么愁眉不展哪?噢,我明白啦。听说今个下午你找了王书记?你有点摸不着头脑了?算了吧!这几天我也犯嘀咕。昨个到医院里看看咱们的老区长,他说,如今土改运动刚完,加上支援抗美援朝的战争,头绪多,事情多,工作斗争还没有上轨道;他说,别慌神,先清醒地看着,照自己的想法干着,到时候再说。我觉着他的主意有道理。你说呢?”
这李培林原来是地委领导的警卫员,去年调到天门区,抓过一段治安工作。高大泉跟他比较熟悉,也挺对劲儿,听他这样讲,觉得通情知心,就诚恳地吐露自己的心思说:“这几天,我,还有大伙儿,不知道怎么,总有一点不大顺气。”
李培林爽朗地一摆手:“没事儿。毛主席想着咱们,下边的情况他全知道,一切都会有安排的。”说着,神情一转,“你们知道吗,咱们县来新县委书记了。叫梁海山,跟罗旭光同志一块从地委来咱这儿搞土改的。”
高大泉听到“梁海山”这个名字,觉着有点耳熟,没有想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或者谁说过他。
李培林接着说:“梁书记一直在燕山区,这回留在咱们县。他是个老干部,有水平,燕山区的土改搞得呱呱叫。这回往北京派小工,就是他指示的。他说,这是工农联盟的大事儿,是支援国家建设和支援抗美援朝的大事儿。他说,应当多派一些人去,一方面完成上级的任务,一方面让农民受受工人阶级的教育,好处多啦!大泉,你可得从心里重视这个工作呀!”
高大泉的注意力被“受受工人阶级的教育”这句话吸引住了。他想起罗旭光介绍他入党之前,给他宣传共产党性质的时候,也谈过类似这样的话。
伙伴们非常高兴地议论起来了,都说这个机会很好,催问高大泉怎么看。
高大泉心里已经豁亮起来,想了想说:“如今正是农活不忙的时候,也没有什么重要工作干;我们一定派人去,我跟大伙儿一块儿去!”
好几个人听了这句话,眼睛都发亮了。
吕春江说:“你是我们这边腰杆最粗的,你用得着到外边做小工呀?”
周永振推了他一把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死心眼儿呀?人家大泉不是为了成全大伙吗!”
吕春江傻喝喝地笑了:“他一说去,把我高兴颠倒了,大泉出过远门,见过世面,又是党里边的人,带着我们走一趟,当然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好事儿了。”
高大泉说:“咱们一言为定。你们回去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安置安置,再串通串通别人;我明天找村长接接头,要干就早走,早去早回呀!”
邓久宽憋了半天,这会儿开口了:“大泉兄弟,得算我一份吧?”
高大泉笑着说:“还丢得了你吗!”
邓久宽高兴极了,说:“我用不着商量,也没谁串通,走的时候叫我一声就行了。”
高大泉说:“你家大嫂不正在月子里吗?三奶奶身子骨不好,顾不过来,让我家小龙妈给照看一下。还有,你家被子少,不用带了,我带一条,咱俩伙盖。”
刘祥感叹地说:“大泉替别人想得真周到哇!”
李培林也感叹地说:“罗旭光同志果然有眼光。他临离开咱县的时候,跟谷县长、王书记,还有老区长谈心,一再夸奖大泉,说他将来能出息个好干部……”
高大泉被他们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拉过朱铁汉说:“你别咧嘴笑,你不能走,得留在村里抓工作。大家都坐下吧,让老李同志再帮咱们细细安排安排。”
他们把一件重大的事情商量妥当了,在座的人都好像从身上搬下来一块石头那么轻松。这几天,特别是今天,窝聚在他们心头的忧烦和闷气,都被驱散了。大家围着那喷吐着通红火苗的炉子,说呀,讲呀,说讲的都是让朱铁汉爱听、高兴的争气话。
他们一直呆到鸡叫第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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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夜深人静

自从冯少怀买来大骡子、张金发提倡发家竞赛之后,芳草地表面上还保持着那种平静的样子,暗地里却像六月里大雷雨之后的彩霞河一样地动荡起来了。
这几天,有多少人家关上窗户闭上门,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不安生,又有多少人躺在被窝里,像折烙饼似的,翻过来、倒过去地睡不着觉,谁也不清楚。只能从表面上看出一点眉目:白天,大街上呆着晒太阳的人不见了,晚上,串门聊闲篇的减少了;两个晌午,村北村东那两个淤了泥、带着冰凌的官坑,被挖出几十个大洞,泥土都被人们运到家里垫圈造粪去了;天门镇五天一个大集日,好多人起早往那儿奔,出卖土产,凑集钱款,添置生产上需要的东西;有几家刚刚给儿子订婚不久,因为急用劳力,匆匆忙忙地择日子娶媳妇……
这天早上,张金发到天门区委会汇报。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交上了各户发家计划表册的村庄。区委书记王友清当场给予表扬,使几个争强好胜的年轻的村长,看着张金发那副得意的样子,直咂嘴、眨眼,脸上发红。午饭前散了会,王友清留下张金发吃了饭,又向他问了一些具体情况,给他许多鼓励。他走在街上的时候,好多他不认识的人都认识他,都叫他“张村长”, 新开张的粮店掌柜的拉他喝茶;老牌子杂货铺的老板请他抽烟;连剃头棚的人都老远地跟他打招呼。天门镇是张金发常来常往的地方,过去今天两个样。他再不是一个被别人看不起的、满头高粱花的庄稼人;也不是那个看着主人眼色行事的打头长工。他如今是上千人口的中心,是芳草地的一村之长。天门镇街道不长,他几乎走了一个小时才出南门。这一个小时,使他进一步发现了自己的威风,品尝了自己的荣誉,一直到家,他脸上的笑模样还没有消退。
老婆陈秀花,高个儿,板平脸,薄嘴唇,走起路来,上半个身子摇摇晃晃,特别灵活,好像安了个轴儿似的。常言说,“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这女人在很多方面跟张金发都是十分般配的。她原来是小酒铺掌柜的抱养女;手巧能干,开通大方,在邻居的妇女中间很有“人缘”。她跟张金发一起过了十几年日子,表面上严守“夫唱妇随”的老传统,服服贴贴,难得的贤慧;实际上,她对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主意,能够用软手腕,让男人委曲求全地照着她划定的圈子转。就连留朋友吃顿饭,张金发也得先听听老婆的口气,再给老婆下“命令”。这会儿,陈秀花见男人满面春风地进了屋,赶紧摇晃着身子到外屋去端饭。
张金发坐在炕沿上,一边解棉袄扣,一边说:“不用弄饭,我吃了。”
陈秀花不相信似地回头看男人一眼:“你兜里不是没带着钱吗?”
张金发笑着说:“带钱?不是吹,在咱天门区,走到哪儿吃到哪儿,转个十天半个月,哪天也得三顿有荤腥儿。”
陈秀花也像被男人的得意神气感染了,笑笑说:“别脱衣服。这屋冷,小心冻着。”
张金发说:“酒劲这工夫才上来,浑身发热,嗓子眼干渴,有水给我倒点喝。”
陈秀花说了声“我去烧点”,就立刻动手;那个忙活劲儿,像家里来了一位贵客。
张金发在屋里等着,随便地看着自己这间收拾得十分整齐的小土屋。隔着窗户上的玻璃,能看到院子的木头垛,一根根又粗又直好质量。一九四八年底,解放大军从长城岭、山海关往这边运动。国民党反动派梦想来个垂死挣扎,在天门镇挖壕沟、筑碉堡,闹得乌烟瘴气。地主歪嘴子逼着长工砍伐树木,要给天门镇的伪军修工事用。那一天,张金发跟几个把式赶着三辆大车往北走,在彩霞河的梨花渡口上遇到了正到这里开辟地区的王友清。王友清带着战士阻住了他们,跟他们宣传人民解放军的强大和胜利;宣传蒋家王朝的灭亡命运,讲共产党是人民的大救星,讲长工们不该替敌人卖命,而应当反抗。心眼灵活的张金发,一听就明白了。他带头转回车,脸对脸跟歪嘴子吵,拒绝赶车送木料。接着,这个地区解放了,土改工作队进村了,张金发又是自告奋勇,带着朱铁汉跑到天门镇的一个秘密地方把歪嘴子抓回来;当时,夜间的彩霞河上没有摆渡,他又跟朱铁汉一起凫水把歪嘴子带过河;这以后,查罪行,开斗争会,他处处跑在前头……。接着,他成了二十五亩地的主人,成了这三间土屋和那一垛木材的主人,也成了从芳草地到天门区有头有脸、说话占地方的“张村长”。
威风啊!荣耀啊!张金发奔波了半生,什么门路都走过,什么办法都使遍,什么苦处也都吃全,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他怎么能够不拼命地“进步”,卖劲地“工作”呢?
外间屋,先是“噼剥”的烧柴声,接着传来他那小儿子福来的“哼唧”声;过一会儿,又听见陈秀花的喊叫夹杂着“啪啪”两声巴掌响。小福来狼抓似地大哭大叫。
张金发嗵地跳下炕,一撩门帘子出了屋:“怎么啦,你没事儿打他干啥呀?”
陈秀花一手提着火棍子,一手张着巴掌,摇晃着身子,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打死这个没出息的蠢货!头晌他塞饱了,在外边跑够了回来,还要吃饼子。我说剩下那两个是给你爸爸留的。不给他吃他就不上学去,哼……”
张金发把哭着的福来搂在怀里,一边替他擦泪,一边对女人说:“我吃过饭了,就给他吃了吧。”
陈秀花用火棍子一拄锅台,说:“我给他了,冤家,他又不吃!”
张金发一看,一块黄澄澄的玉米面饼子扔在锅台上,就拿过来,往福来手里塞着说:“爸爸不吃了,给福来吃。”
一年级的小学生福来,像他妈那样摇晃着身子,使劲儿推着爸的手,说:“我不吃这样的,我吃那样的,我想吃那样的!”
张金发见儿子往堂屋门口指,扭头一看,那边站着一个跟福来年纪差不多的小男孩。戴着棉帽子,穿着棉袍子,背着新书包,手里边拿着一块白生生的烙饼,正在品尝滋味似地用小牙一点一点地咬着。
福来又掉着眼泪说:“我吃那样的!”
陈秀花喊着:“你吃那样的,我有白面给你做吗?”
福来说:“你有,你有。人家吃好几顿了,还有肉吃。”
张金发信口搭音地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陈秀花说:“谁家的?冯少怀家的呗。”
张金发听到“冯少怀”三个字儿,心里“戈登”一下子。
陈秀花说:“别看你村长当着,要论威风,要论体面,还得属人家……”
张金发已经推开怀里的福来,转身回到屋里。外边福来更加委屈的哭声,女人更加气恼的骂声,给他那欢乐的心境添了烦躁。他想起今天吃午饭的时候,区委书记王友清传达县长谷新民的一句话:“农民要在政治上翻身,必须在经济上翻身,经济上不翻身,就站不住脚。”王友清解释完这句话之后,十分关切地嘱咐张金发,要在执行上级“发家致富”的号召方面起带头作用;王友清希望张金发明年秋后能以一个发家致富的模范村长参加县里的群英会。……现在发生的这件日常生活的小事,对张金发这位堂堂的一村之长竟然成了一种沉重的打击,这真是没有想到的事儿。解放前,冯少怀在他眼皮底下大创家业的时候,他嫉妒之极;当时,歪嘴子千方百计地排挤冯少怀,他暗自称心。也因为这层关系,土改开始那会儿,当高大泉带头发表意见,主张给冯少怀订成富农,他成了积极的支持者。后来工作队副队长罗旭光和区县领导为这件事情发生分歧,冯少怀悄悄地给他家里送来一床花被面和两包细点心。上级的脸色,富农的情意,动摇了他的观点。在表决冯少怀成分的时候,张金发从心软嘴软,到急转弯,最后参加了保护冯少怀的行列。现在,或者是从冯少怀把一头大骡子拉回家那天起,张金发虽然在众人面前以村长的身份、按照政策支持冯少怀,可是,回到家里,以一个庄稼院的主人思考问题的时候,他又不由自主地浮起一股子后悔的情绪。他想,如今冯少怀不仅不会知情报恩,反而把自己跟翻身户划在一块儿看待,有意无意地压着自己一头。
张金发这样没头没脑地想着,上炕抻过一只枕头,就躺下了。睡着之后,他做了个梦,梦见他跟冯少怀打架,而且抓在一块,从村公所的高台阶上撕扯起来,谁也扳不倒谁,一直滚到彩霞河边……
陈秀花把他推醒了:“你怎么啦?又喊又叫,两只手乱抓!”
张金发揉揉眼睛,挺别扭地说:“做个梦……天都黑了?”
陈秀花说:“晚上你又得召开会吧?我给你做点吃的吧。”
张金发说:“有剩饭吃一口就行了。浑身不合适,不想动,不出去了。”
土地改革之后,今天这个晚上在张家来说,是一个最沉闷的晚上。三个孩子回到家,见爸爸愁眉不展,怕他又像土改前那样发脾气打人,就闷声不响地钻被窝睡觉;陈秀花本想逗着男人多说几句话,弄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间转喜为忧,可惜没有办到,也只好叹口气躺下了。张金发在被窝里翻腾了好长时间,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夜深人静了。
有一个人顺着墙根,挪到张家门口,手伸进栅栏门,摸了一阵才打开;闪进院子,回手又把门扣住,几步奔到窗前,把嘴伸到窗户纸上,低声叫着:“金发!金发!”
张金发楞怔地坐起身,听不清外边的人是谁,惊慌地问:“谁呀?”
外边的人着急地回答:“我,听不出来了?”
张金发听着声音是熟悉的,就是猜不准;心里想,也许是区里的交通员吧?他披上棉袄下了炕,摸到外屋,打开了门。
那个人一迈进门坎儿,就用身子把门板靠住,大口喘着气,接着,“咕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了张金发的两条大腿。
张金发被闹得晕头转向,连忙倒退着说:“你是谁?干什么?”
陈秀花早被惊醒,男人一起来,她也穿上了衣服;听到怪声音,她一手端灯,一手系着衣裳钮扣,从屋里出来,只见跪在地下那个人的脑袋,看不清脸,也楞住了。
张金发借着灯光一看那人,猛吃一惊。他大声喊着:“歪嘴子,你要干什么?啊?”
跪在地下的地主歪嘴子,咧着歪嘴说:“我,我,求求大兄弟照应照应……”
张金发被气得牙根打颤。他往后退了一步,手往腰上一插,脸皮一绷,眼睛一瞪,大声地吼着:“照应?让我照应你?你看错了字号,投错了门口!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共产党把我从火坑里解放了,我是共产党员,一村之长,你明白吗?”
歪嘴子连声说:“明白,明白,凭着大兄弟的才干,还得高升哪!我从心坎上为你高兴啊!”
张金发哼哼着:“高兴?你不会高兴,你把我恨死了,我们是死对头!走吧,咱们到村公所说说去!黑更半夜,你私入村政权的家,想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今天你要是不老老实实交代,我饶不了你!”
歪嘴子那烂窝瓜似的脸抽动着,破瓢儿似的歪嘴咧着,浑泥汤一样的眼泪,成串地往下流着:“呜,呜!”地哭开了。
陈秀花先心软了,冲着男人说:“瞧你,有话不兴慢慢说嘛,这么吵吵嚷嚷的,吓着孩子了!”
张金发仍然是高腔大嗓地吼着:“我怎么能不吵不嚷啊!你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吗?……”
歪嘴子擤了一把鼻涕,接着张金发的话茬儿说:“是呀,我是什么人呢?我是跟你一块儿光屁股长大的朋友哇!不错,你那会儿吃些苦,受了些罪;我呢,没出息,没走正道儿。可是,金发大兄弟,天地良心,从打咱俩小时候一块儿玩,到咱们成了东伙,我对你没变心肠没改脸色,赌钱咱们一伙,喝酒咱们一桌,我吃了什么,也没忘了让你尝一口;我拿你当知心知己,我的家,我的枪,都交给了你……我……”
张金发打断了他的话:“嘿,你今个跑到我这儿翻小肠,跟我搞清算是不是呀?”
歪嘴子连忙说:“金发大兄弟,你就是借给我一个胆子,我也不敢哪!我不过是借这些旧事儿,说说旧理儿。我知道你那高贵的人品,有一个菩萨般的好心肠,越是登上高枝儿,越会对站在下坎的人宽宏大度。咱芳草地土改搞得那么稳当,处处按着政策办事儿,全是大兄弟你的功劳。这点我们嘴上不说,心里全知道;斗争我,分了我的财产,这是潮流,应该的,谁也违抗不了,谁都应当拥护;我心里边有数,你们已经手下大大留情了,给我一份地,给我活路,把我当人看,我九泉之下,也是感恩戴德的,除了换成狼心狗肺才会恨你。上有天,下有地,我发誓……”
张金发使劲儿摆着手,说:“算了,算了,你别往下讲了,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抖落它没啥用处。你也别说我无情无义。眼下世道变了,都得识时务。共产党对我好,我也得对共产党好;人家把我当人看,我不能有胭粉不往脸上搽,往屁股蛋子上抹。谁想拖我的后腿,让我走歪门邪道,那算是瞎了眼!你呀,赶快收回你的心,别想打我的主意,我的立场坚定着哪!”
歪嘴子着急地拍着胸脯子说:“我的兄弟,你怎么能这么看我呀,还让我把心扒出来给你看看哪?我都是黄土埋半节子的人了,还能有什么出圈的打算吗?我就是求着往后能安定地过几年,求你照应一下……”
张金发不耐烦了:“房有你的,地有你的,好好劳动改造,当个自食其力的人,满不错,还让我照顾你什么,啊?”
歪嘴子说:“说实在的,我经过这一土改,比人家冯少怀可差天上地下了,论种地过日子,我是一点底子也没有了。手头紧哪。求人也不容易。我想折卖一点东西,就是留给我那房后边的一堵墙。你知道,那是谁备盖房用的,因为闹鬼子没有盖,你跟着伙计们把砖都垒成墙了。如今我没用,要盖房的人家很多,要是卖给谁家,盖个足五间也使不了……”
就在这时候,街上响起脚步声,大门外传来急促的喊声:“金发哥!金发哥!”
张金发几乎没有来得及想一想,一闪身子,挡住了窗户上的灯亮,这才冲着外边答应说:“什么事呀,铁汉?”
朱铁汉在外边说:“大泉哥把到北京做工的人都召集到村公所开会,听说你从区里回来了,你去给讲讲上边的新精神吧。”
张金发说:“没啥新精神,我躺下了,不想动。”
“你要不去,我们说完可就散了。”
“散吧,没啥事儿。”
外边朱铁汉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了。
张金发瞪了歪嘴子一眼,气哼哼地回到里屋。
歪嘴子还跪在地下,屁股坐在脚后跟上,看着陈秀花,小声说:“怎么办呢?我不讨村长一个话,那墙我不敢卖呀。”
陈秀花说:“再多讲上几句好话吧。”
歪嘴子打起精神:“行吗?”
陈秀花说:“没啥了不起的!”
歪嘴子赶紧爬了起来,深深地透了口气,点头哈腰地跨进了张家的里间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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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顺水推舟

天没亮,张金发就起来了。他用手拍拍昏胀的脑袋,揉揉发涩的眼皮,从屋里走到院里,又回到屋里;拿起扁担,没有勾上水桶,就放下了,拿过笤帚,扫了几下子,又扔在地上,进了堂屋,把猪食盆子端到猪圈门口。
陈秀花见男人这副慌神的样儿,早把他的心思猜透了八九,就一边往灶膛添柴禾烧火,一边给他打气说:“这可是打着灯笼跑烂鞋也找不着的便宜事儿,你别三心二意了,就由着我那个主意办吧。”
张金发皱着眉头,摇摇脑袋说:“别急,得好好想想。”
陈秀花又朝男人跟前跨一步,比比划划地说:“还想什么呀?你看这三间土窝窝又低又窄,有住人的地方没搁东西的地方;你再看这墙这顶,老得掉牙,经不住几年的风吹雨打了。你不怕连阴天把我们娘几个捂在底下呀?再说福望转眼就得说媳妇成家,没间新屋子,往哪儿放人家呢?这个便宜你要不拣,指望着咱们从盆碗上攒钱买新砖,那可难啦!”
张金发说:“我是党员、村长,是区里县里都有名的人,不论办啥事儿,不能让别人说出闲话来。”
陈秀花说:“是他找咱们卖,又不是咱们找他买,别人说什么?我看你用不着自己心虚。党员、村长就不过日子了?有名的人,住这土地庙里脸上就光彩?”
张金发说:“光从这件事情上看,他除了想讨讨好,不会有什么阴谋诡计;土改过去了,他也没什么主意可打了。就是打什么主意,我也不会上他的套子。……可是,慎重一点儿不为多余。”他这样对女人表白,又像自我开导地说了一通,很想自己静下心想想,或是找个局外人给权衡权衡。
大儿子福望起来了,拿起扁担、勾上水桶去挑水。闺女巧桂跟在后边,拾起笤帚扫院子。小儿子福来,最后跑出屋,从爸爸手里夺过猪食瓢子。
张金发除了等着吃饭,没有别的事儿干了。他站在院心,装上一袋烟抽着,看着三个水葱般的孩子忙来忙去,心里喜欢;看看三间小土屋,看看那一垛已经变了颜色的木头,喜欢的水面上又按捺不住地泛起波浪……他往鞋底子磕打了烟灰,咳嗽一声,转身朝外走。
陈秀花喊他:“快吃饭了,上哪儿去?”
张金发没回头,说:“我去串个门,找个人,不然吃过饭都走了。”女人在背后又说句什么,他没有听清。他一边走着,心里一边想着去找哪一个局外人商量商量合适:找高大泉去吧,这个人倒是肯帮助别人的,就是不灵活,认死理,跟他一说,一定不赞成,还得大惊小怪,事没成就闹得满城风雨;找朱铁汉去吧,这个人躺着站着一根棍,心里没有弯,不会说出什么高明的见解。忽然,他想起了范克明。这是一个热心肠,又通情理又有财力的人物;同时,在芳草地,他是张金发最贴心的,又是消息灵通、懂得上边政策的人;昨天张金发到区里开会,听说他回到家里休息;找他说道说道,一定能够解开闷葫芦嘴,拿个好主意。张金发想到这里,就急忙朝村北走。
范克明是芳草地立脚不久的外来户。一九四八年秋天的一个大清早,下着雾,一个背着大包袱、满身都是血点子的老头跑进了芳草地,碰到人就打听解放军和共产党的干部。老实巴脚的庄稼人,一见他这副神态,一听他的口气,就赶紧掩门闭户,不敢招惹是非。偏巧好睡懒觉的滚刀肉那天起得早,碰上这个奇怪的人物;一听他要找解放军、共产党,立刻把他带到小酒铺,就地升堂,审开了。
“我就是共产党的干部,找我干什么,说吧!”
“您真是吗?”
“你看我这穷样子,像不像?”
“我,我杀人了……”
“杀人凶手?好哇,你是哪的?杀了谁?”
“我是唐山那边范家庄的……我是汉奸、还乡团团长笑面虎家的长工,……我叫范克明。我是个孤人,我是个受了半辈子罪的苦命人……”
“快说,你杀了谁?”
“我那个坏东家,干尽了缺德的事儿。听说解放军打进山海关,把他吓坏了,在当地站不住脚了,想往北平逃,想另找个靠山,再回去干坏事儿……”
“你到底杀了谁?”
“东家逼着我给他背着这个包袱,走了一个月啦。昨个半夜赶到这村北边那个瓜窝棚里。他想歇一歇,连夜再往北平跑。他这是带我走绝路哇!大小村镇差不多都让解放军、民兵把守住,北平去不了,去了也得丢了命。我受不了啦!我是穷人,我不能再受他的害了!趁他睡着了,我就,我就用砖头把他的脑瓜子砸扁了……”
滚刀肉听到这儿,眼珠子一瞪,噌地站起来,抡着巴掌,“叭”的一声,就给范克明一个满脸花;又呲着牙叫唤着:“好小子,你敢平白无故地杀人!我今个也不能让你好死!”
范克明被滚刀肉一巴掌打倒在地,捂着腮帮子,也喊开了:“共产党是穷入的救星,不是汉奸、国民党、地主的死对头吗?杀了坏人,你为啥还打我?你不是共产党的干部,你骗了我……”
滚刀肉说:“我这个党不管你这一套,专打抱不平!”又冲挤在门口看热闹的人喊:“来人,给我把他捆起来,送到高台阶去!”
那些看热闹的人都站着不动。
滚刀肉骂着:“全是他娘的松包。”就亲自动手,捆住范克明,往外死拉硬拽。
范克明又哭又叫,满地下打滚,吵出一街筒子人。
那时候张金发、朱铁汉一伙人已经跟王友清挂上了钩。他们闻讯赶到,把范克明关在一间屋里,又到村北瓜窝棚验查了现场,接着派人请示区公所领导……从此,范克明在芳草地落了户。土改运动期间,区委书记王友清把范克明敢于向汉奸地主斗争的事迹向全区介绍,轰动了好些日子。因为范克明说他在地主家学会炒菜做饭的手艺,很想谋个差事;经过张金发的推荐,最近被区里雇去当了炊事员。
张金发绕到村东口,往北拐,穿过一块结着冰的苇坑,远远看见一片矮树丛后边的两间小土屋,从小土屋的门窗滚出浓浓的白烟,他心里一阵高兴,加快了步子,老远就喊:“老范哥!”
那个漫着烟雾的土屋门口,钻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他长脸,鼓鼻梁,一只眼大点儿,一只眼小一点儿;浑身精瘦,穿着旧的棉裤棉袄,倒也显着挺精干。他站稳之后,揉了揉眼睛,见走进院子的是张金发,呲牙一笑,挺亲热地招呼:“金发大兄弟,你真早哇。”
张金发往里走着说:“我昨个到区里开会去,听说你回来休息了。你这个人哪,休假了,到城里听听戏,玩玩,多来劲儿;又没个老伴儿,大冷的天,还得自己做饭,往回跑什么呀?”
范克明又呲牙一笑说:“我从小受苦,吃喝玩乐的事儿干不惯;别看没个家属,日子多了不跟咱芳草地的穷哥们见见面,真有点想哪!”
张金发探头朝屋里看看,呛得咳嗽了几声,说:“怎么倒烟呢?这柴禾挺干的呀!”
范克明钻进屋,往灶膛里又添了把柴草,用火棍子挑着,“噗噗”地吹了几口,说:“先头挺好烧的,不知怎么回事儿。一个早上我都没把它点着。”
张金发往后退几步,翘起脚后跟,朝土屋顶上一看,说:“唉,难怪点不着,你把烟筒盖上了,就跟用手捏住嗓子一样,还能通气呀!”
范克明听说,又跳出来,抬头一看,屋顶的烟筒口上,严严实实地盖着一块石板。他的脸色立刻变得发黄,提着火棍子的手也哆嗦起来了,连声喊道:“这是什么人干的?这是安心欺负穷人哪!有胆子就干真的动硬的,搬弄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儿,顶个屁用!”
张金发在一旁解劝:“别生气,别生气,等我调查调查,一定得整整他。”说着,登上矮墙头,爬上房,把那石板揭下来。这时候,他抬头朝远处一看,只见南边的苇坑边上的树棵里藏着一个人,往这边探头探脑,心里明白八九分,就没作声,急忙从房上溜下来,对范克明悄悄说:“干坏事的这个人还没走,藏在南坑沿树棵子里边,等我绕过去把他捉住。”
范克明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说:“别急,先让我看看是哪个坏蛋王八蛋再说。”他走到院墙门口,用墙隐住身子,朝南边了望。果然,那密密的树丛的枯枝中间,伸出一颗脑袋,好像是一个小脑袋。范克明朝张金发招手,让他再看看是谁:“你先看准,倘若捉不着,也跑不了他。”
张金发仔细一看,说:“妈的,小杂种,是歪嘴子的小儿子起山。”
范克明那一大一小的眼睛忽地一亮:“是吗,小东西还有这一下子?”当他看准果然是起山的时候,他又扯扯张金发的袖口说:“你别捉他了,等我叫他过来吧。”说着,站在门口外边,朝那边喊:“起山,过来玩呀!”
南坑沿树丛里的小圆脸一闪不见了。
张金发说:“你这边叫,我从后边堵他。”
范克明又拦住他,朝那边喊:“起山,你吃馒头吗?真的,我从区里带回来的,香极啦!过来,我送给你一个。”
树丛的枯树枝摇动一下,又露出一张小圆脸。那脸胖乎乎的,眼睛挺大,只有那嘴,虽然不是歪得太厉害,倒也像他爸爸。
范克明朝他招手,叫他:“来,来,到这儿来。”
起山眨巴着眼睛,紧闭着嘴,不动一下。
范克明几步回到屋里,拿出一个大馒头,高高地举着,又朝南坑边喊叫:“起山,你看,雪花一样白。说实话,你到底想吃不想吃呀?”
起山开口了:“想吃。”
“想吃就过来拿吧。”
“不!”
“为啥呢?”
“我一过去,你们就抓住我了。”
“保证不抓你。”
“不信,你们这种人没有好心。”
“胡说八道,我就有好心,不信你试试。”
“你放在门口树杈上,你们俩都回屋里去。”
“行!”
范克明把白面馒头夹在门口外边的柳树杈上,推着张金发一起回到屋里,站在屋门口望着。
起山试试探探地往这边走,走几步,左右瞧瞧有没有旁的人埋伏着,再往前走几步;快到门口的时候,他把两只鞋脱下来,一合,夹在胳肢窝,略停片刻,突然冲到树下,一蹿,抓住了馒头。
这时候,张金发吼地喊了一声:“看你往哪儿跑!”就要去捉拿起山,可惜范克明堵住门口不让他动。一直等起山跑回南边的树丛,他才脱身出来。他惋惜地咂着嘴,又很奇怪地问:“老范,你怎么故意把他放走啦?这不是奖励他干坏事儿了吗?”
范克明好像醉心在一种什么情景里。他既没有瞧见张金发的惊怪的样子,也没有听到张金发埋怨的声音,他的两眼紧盯着南边的树丛,两条腿不由自主地移到院墙门口。
起山在树丛里边,眼睛盯着这边大口地吃着白面馒头。
范克明很温和地朝他喊:“喂,小家伙,没骗你吧?”
起山点了点头。以后就不见他的影子了。
回到屋里,张金发还解不开这个谜,冲着烧火的范克明说:“你不抓他,还奖励他,你到底是想干什么呀?”
范克明抬起头来,看着张金发,平静地笑笑,说:“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干什么呀!咱们是站在高处的人,这点肚量没有还行吗?伤害一个人容易,维护一个人难哪!如今他是个小孩子,转眼就是一条汉子;小孩子就像小树,怎修理他怎么长;谁能猜出来,这孩子成了大汉子是什么样呢?……我是个老绝户头,趁如今还有点力量,得生着法儿多干点维护人、帮助人的事儿,老了不能动的时候,才能在芳草地过安定日子呀。”
张金发听了这几句话,似乎是明白了,感叹地说:“你呀,让我怎么说呢?别人说我心软,其实你那心赛过面团。”停了一下,他又说:“那好吧。你既然生着法帮助人,我就求求你,有件事儿,给我拿拿主意。”
范克明停住手,看他一眼,说:“要是你的事儿,我就是两肋插刀也得尽力,这是理所当然的。”
张金发转弯抹角地说:“老范,你知道,我分那三间土窝窝经不住几年风雨了;分的木料,垛在那儿,也不是长久之计,保管不好,就会烂掉。听别人传信,歪嘴子要卖他屋后边的砖墙,价钱不高,有人撺掇我买下,让我给驳回去了……”
范克明插一句:“为啥呢,不想买吗?”
张金发说:“跟你说心里话,我想买,买下倒挺合适,就怕我这地位,办下这件事,惹闲话,影响不好……”
范克明把手里的火棍子往地下一扔,说:“算了吧,啥影响?你一个共产党员,一村之长,不带头发家致富,偏忍着穷,等雨连天,屋子塌了架,木头沤烂了,那影响才好吗?金发呀,你这个人哪样都好,就是志气大,胆量小,顾虑太多。男子汉大丈夫,为人处世得有点气势。前几天,听说咱庄子添了大骡子,我当是你带的头,没想到是冯少怀。把冯少怀跟你比,那是地下天上,他哪一点儿也不能比上你。人家偏偏把你超过去。为啥呢?你缺气势。金发,这样下去不光彩呀!王书记对你抱着很大的希望,他也担心你让人家压下去呀。”
张金发听着这些埋怨的话,字字中听,句句入耳,浑身发热,满脸通红;等范克明东一榔头西一镐地把他数道完了,他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见老师那样不好意思地强笑着问:“照你这么说,我把这墙买下,没问题?”
范克明说:“应当嘛。有卖有买,公平合理,又不是白要他的,算啥事?你要是这么干干脆脆地办自己的事儿,早不是眼下这个样了。王书记替你担心,我替你看急。我盼着你张村长,明年在芳草地盖上大房,使上大牲口,成为发家致富的一杆旗!”
张金发说:“这份心劲我是有的,得慢慢的来。你知道我的家底,薄哇。这跟搞斗争、闹运动不一样,得有实货呀。”
范克明说:“瞧瞧,又小气势了。你个人力量不够,找我嘛!我一个人,花不了多少钱,现在手里存着两个。就算兜里空着,东摘西借,也得帮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应当酬谢你;等你发起来,就是我们在芳草地的靠山……”
张金发感激地说:“有你这样真心实意地成全我,我可就有信心啦!”
范克明说:“你本来就应当有信心嘛!如今不打仗了,不土改了,不奔好日子干什么呢?一个人,只有他有个奔头,追着赶着往前奔,活着才有意思呀。”
张金发笑了:“老范,你真是我的知己,这几天,我就是这么想的。”
他现在不光是心里想着有劲,浑身上下都觉着有了劲。过一会儿,当他跟范克明坐在小炕桌旁边,酒壶一折跟斗,他认为自己不仅是芳草地的“一村之长”,不久的将来,还要变成芳草地最大的富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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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古城巨变

北京城变样了。
过去曾经到这里走过几趟的庄稼人,刚到城边上就迷了路;转了几条胡同,不仅没有找到地方,连大街都找不见了。
十二个人停在路旁一片红砖垛下边,坐着自己的小行李卷,等着去打听道儿的高大泉。他们好奇地观看这里的风光景物,发觉一切一切都变了样。过去,像这类的胡同,到处是垃圾、粪便,还有连庄稼人见了都捂鼻子的臭水沟;如今都变成了平展展的道路,不要说什么脏东西,连一片纸、一个石头子儿都没有。过去,这类的胡同里拥挤着许多用厚纸片或洋铁叶子搭成的小窝棚,东倒西歪,破破烂烂;如今这些拆走了,变成了一排简易的新房。远处是高耸云霄的脚手架,不久高楼大厦要在那儿落成。过去,这类的胡同里,活动着要饭的、叫街的、算命的、打架的、耍酒疯的,乱乱哄哄,吵死人,烦死人;如今,这里安静极啦,除了远处的汽车喇叭,近处院子里传出的收音机唱歌,一点响动没有。偶尔过往的挎蓝子买东西的妇女、背书包的小孩子,也是穿戴整洁,满脸笑容……这几个来自大草甸子的庄稼人尽管没有找到地方,看着舒适顺眼的一切,心里非常愉快。
只有邓久宽显出一点慌乱的样子。他两眼直瞪瞪地望着胡同口,老不见高大泉的影子,就小声地对旁边人嘟囔:“天气这么晚了,万一找不到,这大城市跟咱们乡村不一样,不花钱住店,别想借个地方安身哪。”
刘祥说:“你心里别总嘀咕了,咱们这么多人,又有大泉跟着,有啥怕的。”
周永振说:“这大城市真不如咱乡下出来进去方便。”
吕春江说:“没想到北京解放不到两年,变化这么大。”
大伙正在议论着,高大泉笑嘻嘻地回来了。他老远就喊:“走吧,往左边拐,穿过了一个小胡同就是大街;再往南走一节儿,就到了咱们去的那个车站。”
邓久宽说:“这回你可打听准了?”
高大泉说:“没错。是一位人民警察告诉我的。”
他们背上行李卷,跟着高大泉又往前走。果然找对了路,不一会儿,他们就走到一条宽宽的洋灰马路上。
这儿热闹非常。人多,车多,各种各样的响声也特别多。那些大卡车载着钢材、木料,呼呼隆隆地跑过去,震得地颤人抖。电车很得意地跑了过来,那车轮子“咣当,咣当”地响,好像一个人一边跑一边大声地笑。它在竖着一个黄地红字的站牌子前停住,人们有秩序地下来,又有人排着队上去;一个小女孩因为个子小迈不上车梯,后边挤过一个解放军战士,把她抱起,一同上去了。一个背着包袱、挎着篮子的老太太在马路中间突然惊惶起来。她左边来了一辆小卧车,右边来了一辆大汽车,不知怎么躲避是好。穿着蓝制服的警察跑了过去,接过老太太的篮子,搀着她过了马路。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在红灯前边被另一个骑车的撞倒了。他没有管自己的车子,赶忙过去扶起把他撞倒的那个人,还给那个人拍掉身上的土……
新修起来的百货公司,粉刷一新的铺家门面、一个挨一个,橱窗里摆着五光十色的货物,从玻璃门出出进进,都是买东西的人。人群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工人打扮,也有农民装束,还掺着一些穿着长袍、包着头巾的少数民族,以及肤色白的,或是黑的外国人。他们随意观看,自由行走,一个个都是从从容容的。买东西的人表现着放心、信任,售货员流露着热情、诚恳。……
从草甸子上来的一队庄稼人,应接不暇地观赏着自己祖国首都的风光,用他们过去曾经会过面的那个旧北平,还有许多庄稼人对大城市的种种乌七八糟的传闻比较着,像看一出好戏那么新奇和愉快。
周永振笑呵呵地说:“刚才我见那骑车的给撞倒了,以为他奔过去要打架哪,嘻嘻!”
高大泉说:“这是新社会呀。”
周永振说:“对极啦,小时候跟我爸爸来过一趟,亲眼见过城里人打群架。挤一街筒子人,没人拉,没人劝,不是看热闹,就是加进去打,都是往死里干,可吓人了。”
吕春江接过来说:“过去到过这儿的人常说,那时候的警察更厉害,光打人。”
高大泉说:“他们光打穷人,不打有钱有势的人,他们是国民党、资本家的狗。”
刘祥也来了兴致,说起他那一年没衣服穿,想上北平买件破烂;一走进估衣店的门儿,就让小偷把腰包掏了。急得他没办法,去找警察。谁知道,警察见他老远就用手绢捂上鼻子,挥动着大棒子不让他往跟前走。那个小偷坐在警察楼子里,举着钱包,得意洋洋地喊他“臭庄稼佬”……
周永振笑着说:“这回庄稼人不臭了,因为劳动人民吃香啦!”
吕春江说:“大泉哥临来的时候讲,天下是咱们的了,大城市也是咱们的了。我这回可体会到了。”
刘祥说:“过去一提大城市,我就又怕又恶心,这回一迈进城门,就觉着到了家一样。”
他们议论着,感叹着,走出热闹繁华的街道,就见到城外一片正在兴建的地区。
过去的荒郊野外,如今正在脱去那件穿了几千年的破旧衣衫。高楼大厦平地起,厂房烟囱掺杂在原有的那些低矮的农家小屋和一块块田园菜畦中间。那些站立在空场子上的古老松柏和堆在地下的绿色、黄色的瓦片,倒在地上的大大小小的半截子石碑,说明这里刚刚拆除破庙宇。那一排排红砖,一垛垛木材,一堆堆白灰,说明这里很快又要建起新的建筑物,将要变成马路、街道、住宅、百货公司和电影院。
他们走着看着,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都是奇妙的。他们仿佛进入了迷人的仙境,一个个都变得像贪玩的孩子;就连那个急于找到住处安下身来的邓久宽,也不知不觉地观赏起新鲜的东西,咧着嘴笑。
高大泉带头朝前走,常常借问路的机会,向人家请教一些新问题。他问一个女同志,旁边的一片新房是什么部门。那个女同志告诉他:是新建的纺织厂,完全机械化;从农村运来的棉花。从这个门口放进去,你到另一个门口去等吧,出来的东西,不仅织成了布,还印上了各种各样的花色图案。高大泉听了又惊又喜。他从小就看着娘坐在油灯下,摇着纺车子,一条线一条线地纺出来,再蹬着笨重的木机子,“咣当、咣当”,一节一节地把那粗糙的土布织出来;那木梭子在线纰子里来回穿动,编织下多少叹息和眼泪呀!如今他听到这样一个近代化的工厂就要落成,怎么会不觉得新鲜呢?在一个重建的面粉厂门口,又听一个老人告诉他们:这个厂的机器也是新式的,从农村运来小麦,不用筛,不用簸,只要往机器这头一倒,另一头就给你磨好了,麸子是麸子,面粉是面粉,还给你装上袋子,用线缝上口袋嘴儿。高大泉从小跟着大人抱着棍子,推碾使磨,“吱吜扭,吱吜扭”,转了一圈又一圈,头转昏了,腿走酸了,才能把那粮食粒儿变成面;那碾磨的四周,是庄稼人永也走不完的黑道儿。如今他听到这样一个机械化的工厂要出现,怎么会不感到惊奇呢?
最后,他们终于看到了长长的古城墙,看到了高高的大水塔,以及天空中滚滚的浓烟,地下横卧着的铁轨。
一名年轻威武的解放军战士站在一个用木板钉成的岗楼里边,见他们一伙人奔货场这边来了,就迎到跟前。他看了高大泉递过去的介绍信之后,笑着点点头,又钻进岗楼,拨着电话机,跟里边讲了一阵子话,回头告诉他们等一会儿,装卸队有人来接他们。
高大泉他们在岗楼前边等候,怀着兴奋的心情观看着这个新的环境。只见一片旧的站房,墙壁上都刷了一层红土子;旁边一些低矮的小屋,可能是工人的宿舍,也像刚刚修理过,有的房顶上还像打了补丁似地压着油毡;另外几座新盖起来的红顶的新房,还没安装窗户,露风的地方用草帘子和木板子挡着。站台上堆积着小山似的黑煤和砂石,排列着好多装了木箱子或捆着稻草的货物。
两辆大卡车拉着木材,呼隆呼隆地从里边冲出来了。接着,又有两辆拉着装得鼓鼓的布袋子,从外边跑进去了。黄土的烟尘飞腾着,半晌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一个壮壮实实的工人,跑步来到门口。他穿着工作服,油渍上面又挂满了泥水,泥水冻了冰,迈步的时候,裤脚哗哗啦啦直响。他拉住高大泉的手,很高兴地连声说:“农民兄弟,欢迎你们来支援我们哪。我姓马,装卸队的。往后,咱们就在一块儿干革命啦。快到宿舍暖和暖和吧。”他说着,就要替这几个农民背行李卷。大家推推让让,谁也不肯放手。
邓久宽凑过来问:“同志,有我们住的地方吗?”
工人说:“早准备下了,就是不太好。”
邓久宽这才放下心:“只要有个背风的地方就行啊!”
从打决定到北京来,周永振就产生一种小小的担心,这会儿,也忍不住问那个工人:“我们这些笨手笨脚的庄稼人,到这火车站上能干吗?”
工人笑笑说:“笨与不笨,得分时候。过去当奴隶,给资本家、地主干,不笨也得装笨,不松也得装松;如今当了主人,我们工农最巧、最棒。我们用一锄一锤,像描云子绣花那样,能把新中国建设成世界上最新最美的国家。至于说你们在车站能干不能干,只要有爱国的热心,没有三天的外行。”
周永振说:“热心我们都有。到这儿来了,决不会白吃饭,瞎添乱。”
高大泉是个不擅长应酬的人,遇到生人很少有话说。他跟着往里走,听着他们的谈论,看着周围的一切,思考着就要开始的新工作和新生活,心里非常激动。伙伴们提出的一连串带着傻气的问话,惹得他不住暗笑。同时,那工人的爽快回答,又使他感到特别亲切,句句都有启发、受教育。
他们边走边说,经过一片好像是刚推倒旧建筑物的场地。许多男男女女,其中还有一些小孩子,正在那儿挥锨舞镐,比着劲儿奔忙着:有的正拆着一堵半节儿砖墙,有的往远处抬着砖石瓦块。虽是十冬腊月,一群青年工人却光着膀子在那里刨着一个破碉堡底座。另外几个工人,每人手里拿着一恨绳子,从一个大坑里往上拉一棵放倒的洋槐树。
带路的工人又向这一队农民介绍说:“这个小车站,是从国民党手里接过来的烂摊子。过去装的是军火,卸的只有煤。如今。要把消费城市变为生产的城市,加上抗美援朝的物资运送,车站的吞吐量增了几十倍,品种增的更多,任务越来越重。眼下我们正按照国家恢复生产的计划,拆旧的,造新的,一边扩建修复,还得一边执行装卸任务。人手不够哇。职工们都是自动加班,日夜连轴转,还是忙不过来。你们看,那边的妇女、小孩子,都是自动来参加义务劳动的家属。不让来不行。有的家属为了多干点活儿,一天做一次饭吃三顿;有的学生,放了学不回家,就奔这儿。”
他们说着话,参观着动人的劳动场面,正要从一堆砂石和废土积成的小山包后边绕过去,忽听那边传来一片吵吵嚷嚷的声音。
“上来!上来!”
“他不听,把他拉上来!”
“报告领导去,这样干不行!”
“嗨,嗨,你听见没有?”
那个带路的工人听到这儿,没顾说一声,就噌噌地爬上小山包,跑过去了。
高大泉他们几个人也跟在后边。
这里要修建一座新的大库房,正在进行基础工程。建筑工人和装卸工人们一起往挖开的大深沟里浇灌混凝土。因为地下水上来了,有一节成了泥塘。不少的人用斗子、铁桶往外淘水。那水淘出来就结成冰,白花花的一大片。这工夫,所有使用各种工具的人都停住手,一伙浑身冰水泥浆的工人围在基槽的岸上,还有两个年轻的人把半个身子探进基槽里,往上拉扯着一个人,可是那个人打着坠不肯上来。这样,他们就吵嚷开了。
带领高大泉他们进站的那个工人一出现,就有一个老工人对他大声喊:“马队长,快来解决这个问题吧。”
马队长一边朝基槽走,一边急着问:“出什么事了?”
老工人说:“你们装卸队又出个不顾命的。”
马队长略停一下,又问:“谁呀,怎么回事儿?”
老工人说:“第二组的陈师傅。他从前天晚上就没有睡觉了,总是装卸任务一完成,就跑到这儿干,一连气两天两夜没有休息。今个早上他发高烧,还瞒着同志们,喝点稀粥全都吐了。你看,他又跳进冰水里干上啦。这是闹着玩的!”
马队长没等听完,已经挤进人群里,弯下身子拉住了基槽里边那个陈师傅的手,连声说:“老陈,老陈,这可不行,你赶快上来吧。”
陈师傅是个三十多岁的人,清瘦的圆脸,头发长长的,眼睛红红的,那面色不知是冻的,还是发烧,一块红,一块白。他上半个身子都是泥,下半个身子泡在冰水里;被几个人扯住不放的那两只手,裂着许多小口子,往外边渗着血珠子。他不看大伙儿,也没看马队长,只是摇着头说:“眼下搞基础,不打牢靠,将来库房盖起来就不结实。这是大事呀。不把这里边的水淘出去,我不能休息……”
马队长说:“你上来,大伙儿把它淘干还不行吗?”  
陈师傅说:“多一个人干,就能早一会淘完,夜间就能接着灌灰了。要不然。等它再冻上,用镐也刨不出来,那得窝多少工,误多少时间?”
马队长说:“我亲自带着干,保证晚饭前把它淘干。你就快点上来,回宿舍休息。”
陈师傅说:“我休息不了哇……”
马队长也急了:“休息不了也得休息。你的底子我知道。解放前,你那腰让工头打坏了落下毛病,一泡一冻,非出问题不可;再说,你又病着。你再不上来,我可要下命令啦!”
陈师傅这才抬起眼睛看看马队长,恳求着说:“让我再干一会儿吧。咱们苦一点,累一点,比起人家志愿军同志在朝鲜战场爬冰卧雪,那不差远啦。搞革命就得拼命呀!”
马队长有点为难,不知说什么好了。
陈师傅反过来劝他说:“老马,我坚持得了。心里装着国家,身上就有使不完的劲儿。”
高大泉站在人群里,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两只手攥得紧紧的,全神贯注地看着这幅动人的情景,听着工人老大哥发自肺腑的声音。他浑身发热,胸口突突地跳。他在思考着一个问题,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自己生在劳动人家,从打学会迈步,就劳动,二十八年里,没有一天离开过劳动;同时,接触过不知多少各行各业的劳动者,可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对待劳动的人,尤其没有听到谁把“劳动”这个普通词句,跟革命这个伟大的行动联系在一块儿。他想:为革命劳动,心里边装着国家,这样的的劳动太神圣,太有意义了;也只有这样的劳动,才能不怕苦,不怕累,不顾性命。他想,北京城变了,变化最大的是人的思想啊!
快活的周永振也在人群里发出感叹:“工人老大哥真是好样的。过去光听念报纸,这回我可亲眼看见了。”
高大泉凑到周永振跟前,小声说:“咱们干吧,把那个工人同志替换上来。”
周永振说:“行,来了就是为了干的。”
吕春江听见他们说话,也说:“算我一份儿。”
高大泉高兴地说声“好”,就把行李卷往地下一扔,挤进人群里,冲着沟槽里的陈师傅说:“同志,你上来休息吧,我们几个人替你干。你放心,我们一定保证把里边的水淘得干干净净,一点一滴都不留。”
陈师傅不认识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马队长在一旁向工人们介绍:“这几位农民同志刚到,是来支援我们的。”他又对高大泉说:“你们得先吃饭,安置妥当了,歇歇再干……”
高大泉说:“陈师傅讲得好,搞革命就得拼命。我们农民应当学习工人老大哥的样子拼命干!”他说着,甩棉鞋,脱棉裤,扑通一声,跳进基槽的冰水里。
周永振和吕春江两个人也跟着跳了下去。刘祥几个人也要照样干,却被工人同志给抱住,说什么也不放他们。
“哗哗”的淘水声,在那未来的大库房的基础里,非常有力地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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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地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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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1 13:38 资料 个人空间 短消息 加为好友
我自己录了这个小说的音频,我自己做的,很缺少专业性,当然读书就可能出现一些错别字,幸亏不影响原意。目前也是录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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