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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好车好马好补丁。 
  
有车真好啊。 
外面的世界已经烤到醇熟,撒点孜然差不多就可以吃了,这车里居然是阵阵清凉,老哈依着堪称宽阔的车厢,舒服得不知所措。 
  
凉意就来自他背后的一圈矮柜。那上面有二三十个小格子,每个格子里都嵌放着一个方盒,每个方盒都是薄薄的檀木外壳,内置白瓷方盆,里面盛满碎冰如玉,浸着沉李浮瓜,随着车势起伏清芳流溢,环佩叮咚之声不绝。此声此香挥绝暑热,透人心肺,简直比车主人的花月容颜更动人。 
  
真难怪有那么多人要死要活的要房要车了。 
老哈伸着舌头走了一个多时辰的路程,人家片刻就赶上,还赶得如此轻松惬意,如此一路清香,同一条路上两种人生判然就在眼前,谁能看不到?谁又可以不承认?又有多少人能够不动心? 
 
“不只是舒适方便,还很显身份是吧?”舒云看着老哈四处溜达的眼神,替他说出了他藏起来的后半句话。 
  
岂止是显身份? 
两匹驾车的马本就是万中无一的神骏,更兼毛色体态不差毫厘,任凭你看多久都看不出分别;车子按古法打造,可称雄浑质朴,微末处又是金镶银饰、细刻精雕,全然是一派简练的奢华。 
这么一套车马所显的可不只是身份,简直是尊荣了。寻常人慢说在近处围观指点,便是远远地见了也要自惭形秽,只怕回家之后还要哀叹此生虚度,还要感慨天道不公,没准还捎带着迁怒于父母祖辈,埋怨他们没能也成就自己这般的一个好生活。 
  
“要做慕容舒云,就需要经常换衣服,”她用银夹子夹出一个雪梨递给他,“这车也是我的一件衣服。所谓和什么人见面,可不是打躬作揖才算见到,很多时候是从我一出门就算开始了,不打理整齐哪行啊。” 
  
见面、拜会或者协商这类事情,通常会带有仪式性。仪式的前导部分越充分、越庄重、越高华、观礼的人群越庞大、越充满仰视,仪式中人才会越有归属感和成就感,仪式也会愈加圆满。骏马香车,盛装华服,路人瞻观,这对很多仪式来说都是最恰当的先导。 
  
老哈懂,他也经常是仪式的参与者,经常做为别人的“衣服”去为仪式增色,但舒云的衣服实在是过于华贵了一些,完全超出他能参与的程度。 
  
“这次我肯定不是衣服,大概应该是补丁吧?” 
“要分人的,对前面的大门来说你是补丁,对别人来说你可是最要紧的衣服啊,”她笑得有洞悉世情的豁达,又带着一丝瑰魅,“阿依姑娘新承风雨,花开正艳,你就跑出来当补丁,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老哈耳朵红了,还有脸。 
他当然听得出舒云的意思,这“意思”被一个女人说出来,还说得这么轻巧雅致,使他很想马上去找一套盔甲把自己罩起来。 
   
“你去过我家了?” 
“是啊,也没什么要紧事,刚巧新到了一批塞外的羊,产地还算不错,我请专人整治干净,觉得肉也不错,就冒昧的给府上送了一点过去。哈兄对我那小侄女有云天之义,又不肯收银子,我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哈兄不会见怪吧?” 
   
见怪倒是不会,馋鬼加穷鬼对酒肉的抵抗力本来就很低,舒云口中的“产地和肉质还算不错”更是不得了,那必然是珍品中的珍品,老哈绝对舍不得介意。 
   
老哈介意的是眼下的尴尬。 
他能想到那场景,舒云来访,阿依云鬓散乱的去开门,一夕欢好留下的娇柔慵懒又如何能逃得过舒云的眼睛?他又想找盔甲了。但他也知道,舒云这么急急的追来,怕不是只为了消遣他一下的,一定还有更特别的理由。 
   
“哈兄是不是精通土木营造之学?” 
“不敢说精通,小时候倒是做过这个营生。” 
“那就是了,我听说寺里新近换了主事,要修缮房舍,就想着出点力,想来想去无非就是送这些冰水消暑,或是送些鱼羊之类,如果哈兄能够援手,去帮着指点些营造的事,那舒云这礼就送得更有味道了。” 
   
“换了主事?” 
“我也是才知道的,先前的主事据说是染了病,要回乡静养,还要加深修行,新主事到任不久,县里不知道么?” 
   
“不知道,我让几个兄弟在寺外巡逻了这么多天都不知道,云老板好厉害的消息。” 
“不敢当,江南商会和他们有些生意往来嘛,做买卖的人早听到些风声也是常有的事。” 
   
“天山上来的风声?” 
“商道的风,总是四面八方的吹,风声也很乱,分不清是从哪里来的。” 
  
“这新旧两位主事,也许就是乘风来去的,要不然,这么重要的交接怎么会没有痕迹?” 
“我想也是。他们可都是修行者,会化风之术也说不定哦。” 
   
老哈对说不定的事很感兴趣,对那寺很感兴趣,对寺中的变故如此凑巧更感兴趣。 
    
 “做补丁是好事,可我这补丁不够大啊。” 
“够大,哈兄指点过的几处楼台都是县里驰名的所在,我还请了一位高人,来给哈兄打打下手。” 
 
“小呆?”老哈眼中闪过了一线刀锋似的光,正撞上舒云的凝视,星花四溅。 
“佩服!”她做万福状,然后含笑递上一个小箱子,那里面是老哈昔年所用的尺规和墨斗。 
“阿依姑娘真是持家有道,一下就找着了。” 
      
舒云的礼物寺里很愿意接受,大暑天送冰水,谁都会接受的。 
舒云的提议他们好像也很喜欢,满地的木料和砖石表明,他们拆得很快,修得却不够快,大概真是遇到了什么难题。这样的当口出现两位专精于土木营造的人,他们当然会很开心,不仅接他俩进门,还要放松些规矩,好让他俩施展手段。 
   
这一施展,就显出了小呆的厉害。 
他这块补丁可比老哈大得多,管用得多,不是因为他精通土木,而是因为他可以缠住任何人,任何一大堆人。每到一处,他都有各种各样的细节疑问,各种各样的精妙建议和艰难选择,那些陪同者被彻底的笼罩了,根本无暇拔出眼睛和脑袋来注意老哈。 
   
老哈在看舒云身边的人。 
舒云的洒脱高贵和风情蕴藉本来会是极好的衬托,可以使平庸的更见平庸、卓越的更显卓越,有她在身边,任何人的特点都会被放大,都会更容易被察觉。 
   
这次,不行。 
那人的黑袍很整洁,身材很适中,脸面很干净,态度很随和,但一切都是不多不少刚刚好,连殷勤的对答都成了对舒云的衬托,如果没有这对答,那简直就像是舒云在独自游观风景、吟诵诗句。恐怕最好的画师也无法把他誊写到画稿上,他几乎就是一道影子,还和舒云的影子融合到了一起,老哈完全看不出他的特征,甚至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其他地方似乎也找不到证据。 
这里的活干得太妙了,地面上全都是三流工匠踩踏翻动的痕迹,只有凌乱,毫无规矩。就算先前这里驻扎过整队的野牛,还厮打、奔腾和繁衍过,现在也连一根牛毛都看不到了。 
   
跟着小呆跪倒爬起上串下跳的做丈量可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看起来年龄差异也的确导致了体力的差异,老哈的汗流得比小呆还多,喘得比小呆还厉害,只比那些黑袍的陪伴者强了很有限的一点点。所以老哈很渴,所以他喝得很急,然后呛得到处都是,还失手跌落了水壶,把大半壶柠檬汁流了个干净。 
 
大家都劝他俩休息一下。小呆不干,老哈也不干,做事嘛,哪有不善始善终的道理?小呆能做到,那老哈就没理由做不到。 
就这么蹿房越脊了两个时辰之后,终于拜别了寺院和小呆,老哈艰难的爬上了舒云的车,看他的样子,大概明天起床会是一个很大的难题。 
   
“我想不通,你装咳嗽怎么会那么像。”舒云看怪物一样看迅速恢复了生命的老哈。 
“很像?” 
“逼气入肺我也会的,可你那种想忍又忍不住的咳嗽我真学不来。” 
“明天我得找个大夫再试试,看他能给我开个什么方子。” 
“他一定会写:肺疾初愈,不宜暴饮,需静养调理,每日雪梨一个,冰糖半两,煎水服下。” 
“我跟这方子打了好几天交道了,大概今天算是久医成病了吧。” 
“阿依姑娘?” 
“是啊。期初她整夜都在咳,后来半个时辰两次,一个时辰一次,到现在……只有呼吸很急,或者喝水很急的时候才咳,我听会了,今天刚好试试。” 
     
“原来红袖不止能添香,还能添这样一番本事,只是不知道,那柠檬汁里添的是什么?” 
 “哦?” 
“我开始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扔了水壶,后来我想起一本古书,那上面好像有一种“酽醋泼地”之法,能使血迹现形。哈兄是六扇门中的顶尖,你这水壶里想必更是别有洞天了,不是醋,却比醋更有效,那是什么呢?伏牛花还是酢酱草?” 
    
“酢酱草。云老板好见识,连我们验伤断案的书都过目不忘。” 
“云老板没有见识,云老板什么都看不出来,还等着哈兄赐教呢。” 
     
“没有,什么都没有。我也找不出一点问题。” 
“为什么你要去找血迹?” 
“这个寺我是知道的,一直以来都没有习武的人,也从没有过藏污纳垢的事,不太可能突然间就变成了叛军营地。” 
“你怀疑鸠占鹊巢?” 
“我想不出别的解释,还有,你说他们换了主事,但你我都知道这事没发生过,至少老主事根本没有离开。” 
“以那些人的力量,要让寺里原来的人全都消失当然不难,可寺里的运作现在很正常,不像是临时凑的人手。” 
“要么是我想错了,要么……他们原本就是寺里的人,不过是另一座寺。” 
“为什么你在别的地方不咳嗽,偏偏在那儿?” 
“那里是唯一可能有地穴的地方。不管他们想藏什么,藏人还是藏尸体,短时间内也只能是藏在地穴之内。” 
“用水?” 
“对,还有跺脚。有地穴的地方,水渗入地面会比较快,跺脚时震颤也会不一样。” 
    
“以后再遇到捶胸顿足的人,我一定要仔细些,他很可能是在找我的地窖。” 
“如果她还加上了涕泪横流,那就一定没错了,不是惦记地窖,就是惦记云老板的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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